2023/11/22

【短篇小說】逆向行駛

 

逆向行駛 --2021/小鴨

  早上九點三十四分。
  吃過早餐的我,開著IRent的車往高雄前進。
  或許應該說是回去。
  在臺北工作四年,第一次像這樣開車回高雄。
  從大學畢業後,在北部找到了一份工作,也在公司附近找到了租屋處,騎Youbike大約五分鐘左右就會到公司。
  由於我們家沒有過年的習慣,所以通常是連續假期才會搭臺鐵回家一趟,回去以後因為家裡有共用的車,在行動上也不會不方便。
  淡水的四年大學時光,讓我深刻體會到,開車在北部,只是自找麻煩而已。
  路線崎嶇狹窄、停車一位難求。
  塞車和停車的時間加起來,大概已經夠我坐完整條淡水信義線。
  因此,即使到現在年近三十,我依然像大學時期一樣,只仰賴腳踏車和大眾運輸,生活在這片溼冷的他鄉。
  唯獨今天,難得選擇了租車出門,而且更是要一口氣開回家鄉高雄。
  這原因說來有些奇怪:我想要有一段足夠的獨處時光,整理自己的思緒。
  平常我沒有這個習慣,但直覺告訴我,今天需要這樣做。
  趁著交流道前塞車的空檔,我拿出手機,點開訊息。
  那正是我今天此行的目的。
  我將地址輸入車上的導航。
  然而打完以後,才發現剛才根本沒看手機一眼,地址依然記得一清二楚。
  「不如說,根本就忘不掉。」
  那裡與我的過去息息相關,埋藏著一段稱不上快樂,難以忘懷的童年。
  今天要見面的對象,正是這一切的關鍵人物。
  「走吧。」
  車流開始緩慢的移動,我點開Spotify的歌單後,將手機放回導航上方,集中精神在右腳與眼前的車況。
  也許還要分一點給耳朵,不然放音樂就沒意義了。
  熟悉的前奏流出,緩慢延展的音符,攤開了陳年往事。
  是原子邦妮的《逃生口》。
  哼著旋律,我開上了高速公路。
  準備展開長達四小時,時速高於一百公里的追憶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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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什麼時候
  雙腳慢慢離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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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閉症』是什麼啊?」
  當時,身旁的一位同學問我。
  「唔……我也不知道欸,你們的紙上都沒有嗎?」
  「沒有啊。」
  在一歲多的時候,我被診斷出有自閉症。
  這是後來我聽我媽講的,當時,六歲的我對這個名詞一無所知。
  大家的健康檢查表上都沒有這個名詞。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跟其他人似乎有點不一樣。
  然而具體是哪裡不一樣,我也不知道,六歲的小孩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那個時期,小孩子的字彙量不多,情緒表達也很直接。
  一旦和別人吵架,熟悉的台詞就會脫口而出:「齁呦!你有病喔?」
  有病?
  等一下……自閉症的意思,該不會代表我真的有病吧?
  小孩子遠比大人想的聰明,敏銳許多。
  因為害怕自己真的有病,所以我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就連對家人也不敢。
  開學沒多久後,老師注意到了,我也注意到了。
  身邊的同學動不動就嘰嘰喳喳的吵鬧,或是遇到一些小事就大哭大鬧,大吼大叫,宛如未開化的生物般失控且不講理,雖然以六歲這個年齡來說確實如此。
  但我卻不是那樣。
  大部分時間,我都安靜的坐在座位上,做著自己的事,看書,或是畫圖。
  在六歲小孩當中是難以言喻的沉穩。
  可是有點太過頭了,在記憶裡,我幾乎沒有和其他人聊過天的印象。
  對於別人的應答都不予理會,像是對所有事物都沒感覺,沒有情緒起伏的人偶。
  事實上,我還是有感情,擁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擁有自己的思緒和人格。
  只是微弱到多數人無法察覺而已。
  「梓晟最近在班上很乖喔!很聽老師的話,和同學也都相處得不錯。」
  每當媽媽在聯絡簿上問起我在學校的狀況,老師的答覆一向如此。
  很聽老師的話,只是因為我反應不過來發生什麼事。
  和同學相處不錯,只是因為彼此互不交流而已。
  『小孩子遠比大人想的聰明,敏銳許多。』
  大人說過的一字一句,在小孩腦中總是有各種奇葩的解讀方式。
  「『安靜』似乎就是一種乖的表現,而這會讓大人覺得很開心。」
  所以,我是對的,我是很棒的。
  原來,我是比其他人優秀許多的乖寶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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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瞎掰好嗎?」
  開到新竹以後突然開始塞車了。
  明明已經過了上班時間,車潮依然沒有減少,堵住了原先順暢的路況。不是吧,這路況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難怪那時候媽那麼操心。」
  幼稚園的時候還沒什麼感覺,不,應該說是沒察覺到。
  等到小學就開始覺得奇怪,為什麼每次我在學校和同學好像有點爭吵時,我媽都會寫滿兩大頁聯絡簿,害我都不敢被同學看到。
  (不過她字跡很潦草,有時還會夾雜英文,因此當時我也不太清楚裡面的內容,有次不小心被同學看到,他們也紛紛表示看不懂,但那是別的故事了。)
  這麼說來,幼稚園的我,曾經也對某件事情感到疑惑。
  每次到了中午,大家都在睡午覺時,我經常被被老師單獨帶出來,然後媽媽就會出現在幼稚園的辦公室,載我到另一個類似教室的地方,有時候是白茫茫的大樓。
  等我長大後才知道,那些地方是復健科診所提供給身心障礙者的復健教室,以及醫院的小兒科或精神科。
  「自閉症啊……」

  現在我對這個病症多少算是瞭解,就算不是醫學背景出身,好歹也結下了二十多年的孽緣。
  據我了解,這是一種腦部的先天疾病,目前常見的說法,可能是因為基因遺傳而罹患,後天的環境因素也會對症狀產生極大影響。
  依症狀嚴重程度又可以分成輕度、中度和重度,只有輕度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天啊,我好樂觀。
  當然,這可以透過治療改善,但基本上是無法根治,不過如果在0到6歲的黃金治療期即早復健,是有機會訓練到接近一般人的心智程度。
  (仔細看還是能找出一些端倪,不過以我的經驗,基本生活大致上是沒問題。)
  那麼,明顯的症狀有哪些呢?
  以我個人經歷來說,最容易被他人指出的,主要是情緒表現不明顯,以及與外界的連結薄弱,不容易與他人產生互動(用文青的說法,就是活在自己的世界)。
  或許是因為,我們接收訊息的反應速度比一般人慢所導致。
  這是有科學根據的,應該算吧。
  記得小時候我曾經為了更新身心障礙手冊,去做過一次智力測驗,那是國中的事情了,詳細我記不太清楚,印象比較深刻的大概是記憶力和反應速度這兩項。
  剛好就是分數最高和最低的項目。
  如果以下載檔案來比喻,自閉症的人並不是沒辦法讀取內容或無法下載,而是進度條的速度緩慢,比一般人需要更多時間去理解訊息,像是在網路極差的情況下載檔案一樣。
  然而,電腦跑進度條不會累,人接收訊息卻會累。
  所以自閉症的人,看起來總是不與人交流做自己的事,那可能是他沒辦法負荷那麼多訊息的自保本能:因為同樣的訊息量,他需要花費比常人更多的精神去處理。
  普通人也會有因為精神上的疲憊而不與人交流,甚至情緒不穩的狀況對吧?
  自閉症的人就是在這點比一般人更加明顯,除此之外都跟一般人無異,可以正常對話,智商和體能也和一般人一樣有好有壞。
  「不過,多半都是我用親身經歷去做的猜測與推斷就是了。」
  雖然在小時候經過治療後改善許多,但反應慢或是有點冷淡,這到現在還是看得出一點跡象,我也只能說盡力了。
  外人給我的評價,總是一個沉默寡言,為人和善的木訥青年。
  (討厭啦,自己講果然還是有點害羞)
  這樣的個性,跟安親班的回憶多少有點關係。
  塞車逐漸緩解,車速開始漸漸提升,我將注意力放回路況。
  「現在,身邊的大人們多少可以理解跟體諒。」我握緊方向盤,輕踏油門:
  「但小孩子就不是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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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學校,我在安親班似乎有更多回憶。
  小時候讀的幼稚園,有附設小學的安親班。
  因此升上小學以後,我和幼稚園的同學幾乎都一起繼續待在這裡。
  但我跟他們的關係,老實說,一開始並不太好。
  一方面是,我必須隱瞞可能會被當作怪人的自閉症標籤。
  另一方面,在我眼中,他們絕大多數都是『不乖的人』。
  成績不好,吵吵鬧鬧,是會讓老師罵他們,覺得他們不乖的人。
  所以,對於身為乖寶寶的我來說,他們是一群壞人。
  我不想靠近他們,只為了維持我的形象:安分守己,潔身自愛。
  回想起來,可說是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
  當然從某個時期開始,這種形象已被我們當成無稽之談,孩子們爭先恐後的擺脫這片名牌,像是著急的要脫離控制,蛻下孩童的外皮。
  大多數人將這時期稱作叛逆期,不過小學一年級的幼蟲,離這段時期還很遙遠。
  沉浸在搶名牌的成就感裡,才是這個階段的常態。
  尤其,自閉症的人特別容易被自我實現釣中。
  ⠀
  長大的人應該都知道,保持完美並不容易,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到,都能忍受的。
  看到別人做出不好的事情,就會出聲制止,據理力爭;自己表現不好,可能只是考試考了九十九分,就會被自己的壓力逼到哭出來,暗自啜泣。
  這種時候老師和一些好心的同學會來安慰我,偏偏自閉症的人不善求助。
  他們是脆弱的幼犬,披著狼的孤傲。
  通常一哭就是幾個小時,他們猜著我為何哭泣,我卻只會給他們點頭與搖頭。
  海龜湯很好玩,但連續玩一節課,一整個午休,甚至一整天,沒人受得了。
  老師和同學們不會罵我,最後都會讓我哭到力竭為止。
  或許是因為我很愛哭又很讓人討厭吧。小學二年級開始,有一群同學開始變得很喜歡逗弄我,這個時期剛好是他們剛熟悉『群體』這個認知的開端。

  男生女生都有,小學二年級還沒有什麼性別認知,幾乎每個人都一副猴樣。
  我不想理他們,但他們都會自己湊過來。
  我喜歡安靜,因為不用處理那麼多訊息。
  這在師長眼中,或許是難能可貴的乖寶寶。但小孩子不懂,他們只覺得:「為什麼眼前這個生物都沒有感覺?我要讓他的反應大一點!」
  可怕的是,小孩子不懂分寸。
  我不理他們,他們就越逗弄我,而我不懂、不擅長、不能忍受應對他們的過程。
  過度的情緒起伏,源自於精神上的疲憊。
  如果一個人的精神容易感到疲憊,意味著他無法承受太大的情緒起伏。
  超出負荷以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失控。
  『我還是有感情,擁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擁有自己的思緒和人格。』
  但,不常與人接觸要怎麼學會控制情緒?
  當然不會,所以我只會最原始的發洩方式:
  往死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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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啪!碰!

  「幹嘛啦?你有病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最後兩邊都開始鬼吼鬼叫痛毆對方,大人眼中的打架,通常就是這樣演變而來。
  這時老師就會出面制止,把我們全都抓過來痛罵一頓。
  神奇的是,只有我,永遠都不會正面被飆罵。
  而是在午睡或是人比較少的時候,單獨被叫過去講話。
  老師一臉嚴肅且語重心長,但小學生根本不知道箇中意涵,只是覺得自己好像沒被罵得那麼嚴重。
  小學生還不懂什麼是換位思考,以我的角度來說,他們罵我讓我不開心,我生氣打回去,是他們先激怒我的,所以我打回去沒有錯。
  老師也沒有苛責我,這更讓我覺得我是正確的。
  但那些同學就不一定了。
  從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以後,他們的言語變得更加惡毒,甚至也會加入一些拳打腳踢,忍受這些越發強烈的惡意,讓我更累,更不爽了,更生氣的追著他們跑。
  然而他們也不笨,在意識到我會抓狂後,這群傢伙逃竄的模式更加機靈,抓到他們的次數一天比一天還少。
  罵我,打我,追逐,打架,被老師約談。
  這樣的輪迴不斷重複著,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安親班都是。
  像是永無止境的鬼抓人,而我永遠是那個鬼。
  那段時期,我學到最多的大概是說謊和打架。
  每一天都懷著憤恨,撞得滿身傷痕,回家後又因害怕而藏匿傷痛。
  在同學面前是怪物,在老師面前是好學生,在家人面前是安親班的人氣王。
  三種人格,每天都在拉扯著我的意識。
  歪曲變形的理智,已經無法再支撐著自己的世界。
  終於,這樣的概念在某一天,溜進了腦海。
  「只有長輩和少數同儕才能友好相處。」
  「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只能用拳頭與辱罵交流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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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體能搞不好就是那時鍛鍊出來的。」我咕噥著看向前方:「每天都在反覆做有氧訓練和自由搏擊。」
  記得當時一百公尺好像只要十三秒左右?比現在快了整整兩秒。
  交流道上的路牌告訴我,已經到臺中了。
  網路上總是流傳,臺中是個戰亂之地,馬路凹凸不平,人人隨身帶槍,如果有人把中港路講成台灣大道,隔天海邊就會多一個消波塊。
  畢竟網路嘛,什麼天花亂墜的說法都有。
  「不過,我現在還是覺得,做錯事的人要有合理的處罰沒錯。」我看著前方灰濛濛的天空:「至少,在小學是一定要的,不然他們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做的事。」
  仔細想想,學校還有一點朋友,但去安親班幾乎動不動就在吵架打架。
  「這樣當時還能一直考第一名,我搞不好真的是天資聰穎。」
  雖然到了高中就一落千丈了,但那是別的故事。
  不過,或許這也是那群人欺負我的原因。
  小孩子還不太懂隱瞞自己的嫉妒,那時候說喜歡讀書,可是會被笑被打的。
  蜘蛛、大餅、壽仔。
  那是當時在安親班,最常欺負我的一群人。
  「居然還記得他們的綽號。」我暗自驚歎:「自閉兒的記憶力真可怕。」
  但是,從四年級開始,安親班那邊就不一樣了。
  因為,那個男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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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學四年級時,A老成為了安親班的導師。
  他的英文名字是Andy,所以我們都叫他A老,不是我們不尊重他,而是他鼓勵我們這樣叫的。
  以前他只會帶高年級的學長姐,然而後來安親班的招生狀況變得不好,就將我們四年級的也併入他的班裡面。
  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喜一憂:A老人很好笑,不會像一般的老師或大人一樣管東管西,雖然三十幾歲,卻像個大男孩跟我們玩在一起。
  別的老師看我們講義寫完以後,不論我們想不想看都會叫我們去看書,但在A老的班,有時候他還會叫我們來跟他聊天或看他玩手機(是那種智慧型手機剛出現時的街機遊戲)。
  別的老師叫我們玩的時候要注意安全,A老卻會跑下來跟我們打躲避球,丟球還超快,當時我們覺得害怕,卻又覺得刺激。
  別的老師總是安排好每天的講義進度,但他不會,只要在考試前把範圍寫完,成績結果不差,他也不會去干涉你每天寫的題目量。
  相較於其他老師為了教育而謹言慎行,A老卻沒在管,時常跟我們聊一些老師不敢跟我們說的話題,或是一些政治不正確的笑話。
  (回想起來那些笑話其實很爛,但足夠逗笑小學生了)。
  也因為跟我們這群小屁孩毫無距離感的相處模式,幾乎所有人都很喜歡他。
  對我們來說,比起老師,他更像是玩世不恭,童心未泯的大屁孩。
  不是管教猴子的飼育員,而是率領一群猴子的猴王。
  那,我們又為何憂心呢?
  因為他兇起來也比那些大人可怕。
  以前幼稚園時如果誰不乖,或是吃飯吃太慢,就會被送到A老的班上,當他們回來以後,各個都嚇得臉色發青,甚至尿濕了褲子。
  高年級學長姐之間的討論,早就像鬼故事般流傳到了我們這裡。
  白板筆在眼前爆開;習題簿往臉上飛過來;椅子被摔到斷成三截。
  不要說老師,有些家長也沒那麼兇。
  看似放任自由,A老其實比任何人都還在意規矩。
  他信任我們,把我們當成可以溝通的大人,而不是猴子。
  只要能遵守規矩,他會跟我們一起嘻嘻哈哈;但違反了規矩,他會比任何大人都還要氣憤,因為那等同於,打破我們與他之間的信任。
  他就是這樣一個有原則的男人。
  總之,如此傳奇的A老來到我們班上後,這畫面說來有點好笑。
  原先整天打打殺殺的我們班,突然都變成了人畜無害的乖寶寶,對A老的恐懼,壓過了彼此三年以來的恩怨情仇。
  這其實讓我很高興,甚至還讓我開始學習和他們友好相處。
  人家常說小孩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容易吵架打架,但也不太會記仇。
  可是還記得嗎?我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我是有自閉症的小孩。
  一個理解速度緩慢,情感脆弱,記憶力異於常人的身心障礙者。
  三年來的紛紛擾擾,成為了病症的養分。
  孤傲的外皮上,只留下受傷後結痂硬化的刺棘。
  刺傷了想重新拾起善意的人。
  阻撓了渴望改變的殘缺靈魂。
  以及,激怒了對自己百般信任的身影。

  那一天,我翻開講義,張大了嘴,兩行眼淚不受控制的潰堤。
  我以為看到九十五分,九十分都沒有哭出來的我,已經不在意分數了。
  我錯了。
  我還是會在意那些綁住題目的紅色手銬,以及右上角的『54』。
  A老以前是補習班的數學老師,而我最好的科目剛好也是數學。
  他也曾經對我的數學成績,以及對數字的敏銳讚譽有加。
  數學是我的王牌,也是我最重視的科目。
  而王牌慘痛落敗後,隨之而來的只有淹沒理智的絕望。
  那對自閉兒來說是太過龐大的負面情緒,無法忍受的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替內心釋放更多空間。
  當A老在台上檢討完選擇題後,他注意到,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到了我身上。
  他發現了。
  「怎麼了?」我沒有回應。
  「有什麼聽不懂的嗎?」我也沒有回應。
  「是考試考不好嗎?」我依然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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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請你出去。」
  那句話異常平靜,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沒有像其他老師或同學,走過來安慰我,叫我不要哭了。
  「如果你沒有打算要檢討題目,那就請你滾出去。」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在哭出來後,恢復了理智。
  A老的聲音像是在壓抑著某種情緒,我感覺再不做點什麼,下一秒就會被轟出教室,甚至是白板筆或講義直接往我臉上招呼。
  恐懼拉回了意識,我拿起講義,默默地走出教室。
  A老在我離開後,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檢討。
  這讓當時的我倍感震驚。
  一般的老師看到我哭出來,都會急著著安慰我,不管我做什麼都會原諒我。
  因為我有自閉症。
  所以他們應該都要關心我。
  那一刻我感覺到,一路以來的價值觀崩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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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檢討完題目以後,A老把我叫回教室。
  我臉上依然掛著淚痕,依然在擠出新的眼淚。
  但沒有人理會我。
  就像是串通好的一樣。
  我就坐在位置上一個人默默的哭,身邊的同學一個個都回家了,我還在哭。
  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情緒可以傾吐,簡單來說,就是哭到累了。
  「可以靜下來好好聽我說了嗎?」
  A老不知何時坐到我的旁邊。
  冷冽的壓迫感依舊歷歷在目,捲走了我對他的信任。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
  下一秒,我卻聽到了A老的嘆氣聲。
  「對不起。」
  我抬起頭,瞪大了雙眼。
  當時無論用什麼角度去想,道歉的都不應該是A老。
  「我想你必須知道,我沒空為了一個人,拖累到其他人的權益。」
  「我不管你是怎樣的情況,來我的班,你就是要和其他人一樣,學著怎麼當一個大人。」
  「因為,我把你也當成一樣的大人。」
  他信任我們,把我們當成可以溝通的大人,而不是猴子。
  其他老師從來不會對小孩示弱。
  這聲道歉,讓我切身感受到,眼前這個人把我當成同等的對象。
  一想到這裡我又湧上了眼淚。
  哭了那麼多次,那或許是我第一次,因為愧疚而流淚。
  但我很快又擦去了淚水。
  因為,大人不會用眼淚訴說自己的情緒。
  「所以我對你道歉,是因為我為了多數人,忽視了你的權益。」A老的語氣已經柔和下來,變回了平時的老大哥:「所以說囉,你剛才沒聽到檢討吧?哪些題目不會,我一題一題慢慢跟你講清楚。」
  當時的我在想什麼已經不清楚了。
  只記得我真的就拿出講義,一題一題的聽A老講解,把錯誤的地方,用紅筆一筆一畫,一行一列的訂正上去。
  「這樣都會了嗎?」A老檢討完後問我,我微微點了個頭。
  「那就沒問題了嘛。」
  他拿出了藍筆,豪邁揮灑。
  畫了一個佔滿半頁,立體的『100』,蓋過了渺小的『54』。
  0的上面還有笑臉跟三根頭毛。
  「不會的事情,就把他搞懂就好了,為什麼要哭呢?」他嘻嘻笑著。
  「你不講出來沒有人會知道,但只要你講出來,我一定會幫你幫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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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到台南了啊……」
  古都,台南。
  就算隔著窗戶,我也感覺到鼻頭傳來一陣甜味。
  不知是古早味的黑糖香,還是充滿歷史歲月的氛圍,經過這段路程時,往事的記憶似乎特別清晰。
  我覺得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自己不再因為分數而給自己過多的壓力。
  也學到了『成為大人』這個意象與責任。
  雖然後來不要說八九十分了,高中成績已經爛到可以談笑面對二三十分的考卷。
  但我對於能笑出來的自己感到驕傲。
  比起分數,這對我的人生更加重要。
  「絕、絕對不是我在為自己的成績找藉口喔。」
  儘管只有我一個人,臉還是不自覺的脹紅起來。
  「但說真的,把我那時候的扭曲性格徹底導正的,應該還是後面那件事。」
  視線瞥過了一閃即逝的仁德服務區。
  腦海閃過了年代久遠的教師辦公室。
  最後的休息站,最後的故事。
  就快要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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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以後,我變得不再因為一些小事生氣或哭泣。
  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相處多了。
  除了自閉症的事情以外,我開始會試著跟其他同學聊天,這些將近四年來的同學,其實並沒有我們想得那麼壞。
  蜘蛛很會畫畫、大餅力氣很大、壽仔也在看《灌籃高手》。
  我們之間,意外的滿多話題可以聊。
  只是以前不理解對方而已。
  我也有想過要不要問他們,以前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欺負我,但這種問題好像還是太尷尬了。
  我只知道,現在他們對我擺出來的表情與態度,已經不需要再花費心思過濾。
  下課後玩的不是打架為主的鬼抓人,而是真的輪流當鬼的鬼抓人。
  提早到教室時,會跟A老一起在吊扇上放橡皮擦,或是在門縫上放講義,整那些比較晚回來的同學。
  有人過生日時,會一起跟A老拿倉庫的氣球灌水,幫壽星洗澡。
  寫完講義後,可以和蜘蛛討論畫畫的東西、和大餅比腕力、跟壽仔討論昨天晚上《灌籃高手》的劇情。
  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除了家長、老師以外,自己擁有可以隨意接觸交流的對象。
  這就是『朋友』啊。
  愉快地玩鬧、讀書、聽課。
  這個班級,似乎已沒有任何愛哭鬧的小孩存在。
  只要像個大人一樣拿捏好分寸,原來,生活就可以變得如此有趣。
  理想的生活開始浮現出表象。
  ……是啊,這還不是結果。
  這只是憧憬,以及可能性而已。
  天生的病症和三年以來的脾氣,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改過來的。
  反應和理解速度比較慢的我,有時候在對談上會顯得比較遲緩,對於他人的玩笑話,也很容易無法領會。
  在被他們欺負的那三年,我學會表現自己的情緒,但大多數都是悲憤,也因為這樣,我的彆扭脾氣反而是變本加厲。
  我學會與他們交流的方式,動手的部分大於動口。
  即便是和他們和好以後,依然如此,只是力道會克制一些。
  「啪!」
  那一次,我用講義揮到了壽仔的眼睛。
  因為他試圖要搶走我的講義,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開玩笑。
  然而我沒意會過來,所以我真的生氣了,直接往他的臉上揮下去。
  而這幅畫面被A老看見了。
  「你們在幹嘛?」
  ⠀
  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搶我講義!」我大聲捍衛自己的正當性。
  壽仔將他的手移開後,紅色的刮痕出現在他的眼角。
  「嗯……是這樣沒錯。」他低聲說著。
  碰!
  A老用力拍了桌子。
  那是他暴怒的前兆,全班都安靜了下來。
  快要五點半了,我和壽仔與一些同學要去其他教室上英文課。
  「梓晟跟我過來,其他人先去上英文課。壽仔你去保健室看一下。」
  沒想到,出事的是我。
  我被帶到了一間空教室。
  看著A老,我感覺空氣充斥著暴戾之氣。
  過度的驚慌擾亂了理智,我開始流下眼淚:「不是!是他先……」
  「所以你就可以動手打人嗎?」
  他拍桌站了起來,雙眼瞪大,平時的頑笑已蕩然無存。
  「我知道你們以前的關係,你們可能有過一些爭執。」他壓抑著怒氣:「但我上次是怎麼跟你說的?在這個班我把你們當作大人,有問題用講的。」
  我哭得更厲害,以為能得到些許同情,但反而招來了反效果。
  啪擦!
  這次試椅子被摔碎在地的破碎聲。
  「我這次真的生氣了!」他咆嘯怒吼:「你很乖!沒錯!但不代表你哭就可以被原諒!不代表我們就要一直縱容你!甚至是心情不好就打人!只有流氓才會不講道理就打人!」
  「你現在是我要把你當流氓看嗎?」
  流氓……?
  我不是乖寶寶嗎?
  這段意料外的怒吼,終於讓我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行徑套用在正常人身上,究竟會得到什麼評價。
  同學們的成熟,讓我忽略了正視自己。
  也許我們都曾經有過錯,但最後只剩下我,沒有任何的成長。
  人要知道自己的問題才會去改正,當時的我卻以為自己改變了。
  ⠀
  卻不知道,一切都是同學在包庇我的故步自封。
  我不是什麼乖寶寶。
  只是濫用別人同情,連流氓都稱不上,讓自己厭惡無比的存在。
  原來一直以來,都不是因為我很乖,而是因為我有自閉症,老師們才會縱容我。
  但A老現在做的,是讓我看清現實。
  在他的教室裡,我不是大人,只是個被大人忍受的問題兒童而已。
  一想到這裡,前所未有的罪惡感,化作淚珠無聲的滑落。
  短暫沉默後,教室只剩下我的哭聲。不知過了多久,他拉來了另外兩張椅子,示意我坐下。
  「你覺得我不疼你嗎?」此時他的聲音已經溫柔許多。
  「錯了,我非常疼你。」
  「不只我,老師們都知道你有自閉症,所以對你可能有比較多的包容,我也不例外,這是我第一次對你大吼,老實說,我非常心痛。」
  那個聲音,聽起來是真的快哭出來,跟我一樣。
  「你很辛苦,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復健,和同學友好相處,以一個自閉症的人來說,已經很厲害了。」
  「但是,遲早你和好朋友們終會成為大人,要學會溝通,自己去解決問題。老師們不可能保護你們一輩子。」
  「每個人都必須學會怎麼成為一個大人。」
  「尤其是天生就有自閉症的你,更需要學會這些事情。」
  「我不希望,未來的你被別人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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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過了 教室
  ──你留下了 背影

  ──說過的話 早已經沒有意思

  ──每當時光 飛逝

  ──像長大的 孩子

  ──總會離開 到更美好的城市……

  原子邦妮的《你已忘記但我還記得的事》。
  在五十二首歌的循環陪伴下,終於抵達了高雄。
  深呼吸後,是沉重的嘆息。
  「不要還沒見到人就哭出來啊。」
  明明只是回憶,回想到這裡鼻頭卻湧上一陣酸澀。
  我很感激遇過的每一位老師。
  他們像是家人般細心的呵護我,試圖讓我有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
  但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A老。
  他不是以親子,而是以大哥的角度和我對話。
  他沒有給我一個安全的環境,只給了我現實。
  然而只有在那一年當中,我才感受到自己顯著的成長。
  不再因為成績而哭泣。
  不再因為憤恨而動手。
  我學會了溝通、忍耐,這些大人應該要具備的能力,忘卻了孩童的放縱與任性。
  或許還學了一點他的幽默,希望有啦。
  如果說其他大人是保護我順利長大的堡壘。
  那A老就是在成長過程中的最後,將我踢下城牆的混蛋。
  「不過,人或許就是要摔過,痛過,才會長大。」
  從懸崖摔落的經歷,即使到現在依然受用無窮。
  「……總之,謝謝啦,A老。」
  我現在,依然好好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也許不再那麼亮眼,也許不再那麼乖巧,可能朋友還是沒有很多。
  至少現在,我已經可以腳踏實地的活著。
  我停下車,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
  古風的老式建築佇立在眼前。
  「怎麼那麼像老人會住的房子啊。」我輕笑。
  從你離開安親班到現在,都快二十年了。
  「你現在,還是那個酷老頭嗎?」
  我按下門鈴,期待著前來應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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