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左營車站,相較於數年前,往來的人潮與車潮,有了顯著的增長。
即便如此,依舊沒有人注意到,在大時鐘上,一道黑影迅速自屋頂升起。
「真是好久沒看到這座車站了。」黑影褪去,布魯戴起窺探靈魂的眼鏡,俯瞰著密密麻麻的車潮與人潮。
這幾年下來,左營車站的離魂目擊案件依然是各地區之最,絲毫沒有減少的跡象。雖然像是高雄車站、中央公園、美麗島站、小港機場等人潮匯流的地點,往往是離魂出沒的熱點,但都沒有像左營車站這般異常。
就像是全高雄、全台灣的所有離魂,都被吸引到此處一樣。
突然,布魯想起自己忘記的事情了。
這次部長並沒有跟他說『我很看好你』。
是因為自己已經成長到不需要他再多做期待了嗎?還是說他認為,副部長把歸魂任務做好是理所當然的事?
無論如何,這一次的歸魂不知為何,讓布魯相當的提不起勁。
「想辦法在演講前趕回去吧。」
暗藍色的離魂蹤跡,很快就被經驗老到的布魯鎖定。他潛入影子,在建築物內四處遊走,最終在進站口前的電扶梯,攔住了一名年約十幾歲的雄性離魂。
「請等一下。」布魯擋在小男孩的面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你是誰?」
「我叫布魯,是一名死神。」
「……呂士民。」離魂半信半疑地盯著布魯,最終還是講出了自己的名字。然而那眼神不像是懷疑對方是否是壞人,反而更接近是針對對方精神與心智狀況的質疑。
「你現在已經是被離魂部登記管理的離魂,如果不回到軀體身上繼續遊蕩,很可能會有危險。」布魯照著例行流程說明下去;在他上任副部長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本百年前的新人手冊淘汰掉(布魯暗自發誓,有生之年都不想再看到那本老古董),如今的新人手冊,已包含了簡易的制式對話流程。
「離魂……那是什麼?」
「因為一些特殊情形,使得靈魂受到強烈衝擊而離開軀體的現象。」布魯彈了聲響指,手上出現了黑色的魔法板子:「根據我們收集到的情報,你似乎是一些和群體相處上的問題,引起了離魂現象?」
「群體?……啊。」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那也還好吧,不過就是一群白痴瞎起鬨罷了。」
「一群(嗶──)?」熟悉的消音聲響起,布魯忍不住咂嘴,不禁抱怨道:「(嗶──)的,為什麼冥界的審查那麼嚴格啦,連(嗶──)都不能講。」
「你講話會消音呢。」呂士民的語氣,微妙的介於驚訝與不驚訝之間。
「不知道為什麼,高層對這點一直無法通融。」布魯迅速帶過這項話題:「那些人說了什麼話,傷害到你了嗎?」
這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了,布魯之前就處理過許多相關的事件:目標分歧、理念不合、能力落差所引起的群體紛爭,根據冥界統計,在人類離魂上發生率高達八成四。
「就是上次我們生物課有一堂報告,然後當時跟我同組的同學,該說是同學嗎……不,就是比較熟悉的路人罷了,他們……」
這一講就是四、五十分鐘過去,然而這都在布魯的預想之內,數年來的工作經驗,讓他鍛鍊出能連續聆聽人類說話數小時的耐心,並大致能整理出相關內容。簡單來說,就是課程上的分組報告,有些人只動嘴要求別人出主意做事,自己卻什麼都不做。而礙於環境的制度,願意做事的人必須帶著這些拖油瓶,一起將協作的課題給完成。
「聽到這邊我大致明白了。」布魯起身,現在身為副部長的他,真的沒時間在歸魂任務上逗留太久:「總而言之,不要理他們就好了,堅持自己心中的理念,十年、二十年以後,你和其他人的差距自然就會體現出來。」
「可是我真的很受不了那群人!」講到這裡,呂士民突然大吼:「為什麼做正確的事,反而要被那些不願做事的人給拖累?」
「遠離他們真的就是最好的方法。」
這是確確實實的實話,根據冥界統計,多數相關的離魂事件,都是在短期離開壓力來源後,狀況開始出現好轉。
「可是我又不能遠離!現在我就是被迫跟他們綁在一起!」
「那就……」布魯看了下懷錶,真的沒時間了:「忍下來吧,既然躲不掉也閃不掉,那就只能忍下來了,有句話是這樣說的:蹲得越低,跳得越高。」
「我覺得我已經蹲得夠低了!」呂士民依舊無法忍受。
「那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只能說,要活下來必須懂得忍受一些不合理的情況。」布魯伸出發出幽藍光芒右手:「想辦法撐下去吧,曾經有位大鬍子老爹在冥界說過這句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活著這件事對生物來說,絕不會時時刻刻都順心如意。」
布魯將右手觸碰到呂士民身上,幽藍光芒開始向外擴散。
然而一眨眼,光芒卻迅速彈開、消散。
「我不回去。」呂士民坐下來:「要我回去看到那些爛人,我還不如繼續這樣待著。」
「不是,你這樣待著我會很困擾啊。」
呂士民沒有講話。
「那就沒辦法了。」布魯在左手凝聚了兩顆暗紅色光球,隨即各自包覆了兩人:
「明天我會再來找你的。」
布魯講完突然想到,明天他似乎已經排滿行程了。
*
老實說,布魯在離魂部工作多年,還是第一次沒辦法在一天內就完成歸魂。
雖然歸魂是一項強調內容的『質』,以完成為優先的工作,但拖太久的話,不止容易對離魂本身的精神狀態造成太大的負擔,也容易成為惡鬼的目標。
「為什麼呢。」布魯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百思不得其解。從當天連忙趕回來演講以後,布魯一直處在煩躁的心情,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無法在第一時間就完成歸魂,雖然還沒宣告失敗,但對他而言,這是最糟糕的一次表現。
他起身離開辦公室,走到了影像室前面。
先前布魯凝聚的暗紅色光球,是類似於標記的工具,以往只能透過發光的方式警告死神,如今在這間影像室,死神可以查詢曾被暗紅色光球包覆過的離魂,觀察他們的情況,在必要時出勤支援;當然,這也是布魯上任後推動的研發測試計畫之一。
房間的設計相當單調;與門口相對應的是一片能顯示畫面的黑水晶牆,而在門的旁邊有一塊漆黑的石板,上面用死神的文字寫了短短一句話:「刻上靈魂之名」。
布魯用死神的文字寫下呂士民的名字,石板發出了黑光,黑水晶牆開始顯示出呂士民的所在地。
「嗯?」
然而,布魯卻注意到有些異狀:有名疑似是死神的人,靠近了呂士民。
一般來說案件分配好後,一個死神就會對應一個離魂,不應該會有第三者介入才對。這已經屬於越權的行為了。
布魯站起身準備前往現場,然而仔細一看,呂士民正在和這位死神聊天,而且臉上的神情,似乎比和自己聊天時自在許多。
「……」
布魯坐回黑水晶牆前,仔細觀察畫面。
這讓他想起,自己以前總是把歸魂的過程當作翹班,完全不在乎什麼新人手冊與規範,就只是和這些離魂盡情地聊心事而已。
引入數據的是自己,這對於其他死神,對於不了解人類的死神有非常大的幫助。
然而,現在的布魯,是不是太過依賴這些數據,導致無法做出貼近『人性』的詢問了呢?多年來的經驗累積,似乎反而成為他在學習與觀察能力的阻礙。
「在歸魂這一塊,我似乎要從頭學過了。」布魯嘆了一口氣。
突然,畫面開始出現異狀。
呂士民的身體開始扭曲、膨脹,在布魯意識到狀態異常時,他已經變成了一隻佈滿綠色花紋、狐狸外型的猙獰惡獸,而他的背後甩動著一條貓尾巴。
「什……這是怎麼回事?!」
布魯赫然發現,連那個不知名的死神,背後也長出了一條貓尾巴。
「貓尾巴的死神……」
『上一次作夢的時候,我也是在車站,遇到一個長著貓尾巴,自稱是死神的人。』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歸魂時,那名叫黃品豪的男孩,跟他講過的那句話。
貓尾巴的死神。
離魂數不減反增的左營車站。
「該不會!」
布魯著急的撞開影像室的門,用手寫板聯絡獵魔部隊與外出許可。
多年來的謎團,或許會在今晚,徹底解開。
*
當布魯趕到現場時,駭人的一幕映入眼簾。
整個左營車站變成了斷垣殘壁,無數塊大大小小的落石覆蓋在地面,只剩一角掛在天花板的燈管,陰森的閃爍著。
而罪魁禍首,自然就是位於進站口前的兩道身影:一人一獸,同樣長著貓尾巴的兩頭惡鬼。人型的惡鬼,穿著與獵魔部隊相似的連身斗篷,但顏色是暗綠色的。
然而布魯卻感到有些違和感:惡鬼應該和死神一樣,並不會對現實世界造成影響才對。
「你們到底是什麼東西?」面對這兩名未知生物,布魯不禁脫口而出。
獸型的妖怪大聲咆嘯,令整個地下車站劇烈晃動,人形妖怪拍著它的背部:「待會再吼吧,乖。」
隨後他轉頭看向布魯:「你是死神,沒錯吧。」
「回答我的問題。」布魯將大鐮刀凝聚在手上,指向對方。
「等等,等等。」人形妖怪伸出雙手:「我們今天不是來打架的,而是來警告的。」
「警告?」
「我們是夜精靈。」人形妖怪開始介紹:「既非死神、也非惡鬼。」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布魯將鐮刀握得更緊了。
「目的嗎,我想一下。」夜精靈思索一下後,說:「大概就是拯救靈魂吧,特別是人類的靈魂。」
「那是我們的工作才對。」
「啊,原來是同道中人,幸會,幸會。」夜精靈依然一派輕鬆。「開玩笑的,畢竟我們以前就知道死神了,尤其是……布魯先生是吧,您在我們夜精靈的圈子,可是相當有名。」
「然而實際看到本人以後,我有點失望。」夜精靈嘆了一口氣:「這讓我更加確定,我們所做的事情果然是在拯救這些迷途羔羊。」
「旁邊那隻妖怪不就是你們的傑作?」布魯指著妖怪質問:「那樣叫做拯救?」
「我只是解放了他的破壞欲望而已。」夜精靈一臉無辜的說:「如果放任他在外遊蕩,萬一被惡鬼吃掉,那不是很可憐嗎?」
「這樣只是在製造新的惡鬼!」
「這傢伙才不是惡鬼!」夜精靈突然歇斯底里的尖聲嘶吼:「他是我們的同伴!我們會保護他,不被任何惡鬼給侵擾,更不會被你們這群偽善的死神給殺害!」
布魯被這聲尖叫給嚇到了,夜精靈突然咳了兩聲,恢復成正常的聲調:「夜精靈也不是想變就能變的,如果當事人不同意,那我們既不能強迫他,也不能吃掉他;因為我們是以惡鬼為食的生物。」
夜精靈直視著布魯,儘管有著人類的外型,他的眼神卻如同猛獸般銳利。
「在你們死神因為工作這種死板的理由,將離魂拋棄在外時,你以為他們每個都那麼厲害嗎?每個都能躲過惡鬼的追擊,活到你們隔天打卡上班嗎?」
「你們的任務成功與失敗,攸關的可是一條靈魂的存亡與否,你們知道嗎?」
說完,夜精靈吹了一聲口哨,在他身邊突然展開無數道傳送門,一隻接著一隻,獸形、人型、甚至包含一些難以定義,未知生物外形的夜精靈,從門中躍出。
在這其中,布魯甚至看到了他此行的目標,代號『羅蘭』的死神。
在他背後舞動著以前從沒見過的貓尾巴,臉上的表情以死神的標準來說,過於豐富,也過於猙獰。
布魯手上的鐮刀,輪廓逐漸變得扭曲。
那是死神意志動搖的徵兆。
「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布魯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居然不自覺地開始顫抖:「為什麼以前的死神來執行歸魂那麼多次,卻都沒有注意到你們的蹤跡?」
夜精靈停頓了數秒,眼睛盯著布魯。
「我以前也是死神。」
布魯愣住了。
「在這裡的所有靈魂,包含我,都是認同夜精靈的理念,自願捨棄原先的身份,成為夜精靈的。」他將雙手捧起,凝聚出同為死神的大鐮刀。「以前我們沒有這麼多同伴,要躲避死神的耳目與偵查,其實並沒有什麼難度。」
「現今冥界的制度,盡是讓一群沒有熱忱、沒有理想、苟且偷生的公務員佔著位置,比起等待制度改變,我寧願加入體制外改變現況。」他將鐮刀轉動揮舞,最終指向了布魯:「潛伏多年,如今夜精靈吸收眾多靈魂與死神,終於可以實現更大規模的改革了。」
「都講那麼多了,就順便問你一下吧。要和我一樣解放枷鎖,加入夜精靈的行列嗎?」他放下鐮刀,伸出了手,笑容中滿溢著自信:「在自己不喜歡的崗位消磨光陰,那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我並沒有討厭自己在做的事。」布魯反駁。
「我說過,你在夜精靈的圈子很有名吧。」夜精靈的手沒有收回:「我看得出來,你和一般死神並不相同,你有革命的靈魂,正因如此。」他拍了拍旁邊的獸形夜精靈:「你更不應該繼續做這種半調子的歸魂工作。」
「你的理想,絕不是在這個地方。」
布魯手上的鐮刀像是蒸發般,幻化成黑煙消散。
儘管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但身為施術者的布魯很清楚,鐮刀剛才脫離他的控制,自己潰散了。
他忍不住,移動了自己的右腳。
「布魯先生!」
渾厚的聲音自地下傳出,數道黑斗篷的身影浮現,獵魔部隊抵達了!
「這些是……什麼東西?」他們看著眼前的夜精靈們,語氣相當疑惑。
「這次來只是給冥界一個警告。」夜精靈掀起暗綠色的連帽斗篷,狂傲的向獵魔部隊與布魯宣告:「你們的腐敗與怠忽職守,只是在壯大我們革命的力量!如今我們的革命即將邁入新的階段!」
「等著我們推翻冥界吧。」
他舉起鐮刀,念出了死神的語言,此時布魯終於有機會看清他的樣貌。
然而這一看,不知為何居然感覺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夜精靈們的腳底下打開了巨大的暗綠色傳送門,他們向下墜入,然後,完全消失了蹤影。
「副部長,接下來要怎麼處理?」獵魔部隊的隊長向布魯詢問。
「……呼叫支援,想辦法將現場整理一下,並讓情報部想辦法掩蓋一下。」布魯迅速轉換心情,下達指示:「我會將這些夜精靈的目擊報告,回報給上層。」
他原本想凝聚黑煙,製造通往冥界的電梯。
卻發現他完全失去了對黑煙的控制。
*
坐在辦公桌上的布魯,雙眼無神仰望著天花板。
壟罩著鬱悶感的他,推掉了接下來所有的演講與研發計畫,心境彷彿回到了升官前,不,甚至比那時還更鬱悶。
「夜精靈啊。」站在他旁邊的部長嘆了一口氣。「果然當初還是要講出來的嗎?。」
「什麽意思?」布魯斜眼看向部長:「怎麼講得你好像已經知道這件事一樣?我就在想那個帶頭的夜精靈好像在哪裡看過?該不會……?」
「你真的該休息了。」部長伸出手掌否定布魯的臆測:「代號『魯納』,你對這名死神有印象嗎?」
部長這一問,一股電流突然通過布魯的腦袋,串起了破碎的記憶。
「新人訓練時的指導教官?」布魯大叫,部長點頭表示肯定。
「他是我的朋友,當時帶完你們這批新人以後,就向我遞出辭呈了。」部長盯著布魯嘆了一口氣:「他說,想從體制外去改變冥界,還提醒我要好好重用你,他很看好你。」
「所以。」布魯恍然大悟:「部長你每次說的『我很看好你』……」
「大概是代替魯納跟你說的吧。」部長感嘆道:「當初正是我和他一起將離魂部申請成立的,可以說是整個部門的創建人之一,沒想到如今居然要以這樣的形式面對。」
布魯原本想說點什麼,但說不出口。
「但沒辦法,現行的制度就是這樣。」部長立刻就恢復了往常的面無表情。「離魂部必須順應冥界的歷史共業,才能維持下去。如果在工作立場上我必須和魯納為敵……」
「那我還是必須挺身反抗。」
布魯依然沈默不語。
也許在這一天之後,離魂部就將變成部長與魯納──『日』與『月』正面交鋒的最前線。這將不再只是一般的冥界公務,而是理念、制度與立場的抗爭。
而這個局勢下,還有布魯的容身之處嗎?
他內心已經相當清楚,就算有,自己的心也已經不在這裡了,留在這裡只會成為累贅。
「部長。」
「嗯?」
「我果然,還是不(嗶──)了。」
場面突然一陣沈默。
「(嗶──)的,我只是想說(嗶──),為什麼連(嗶──)都不讓我說啊,(嗶──)!」
「我很看好你喔。」
部長突然沒頭沒腦的吐出這一句話。
「我現在這樣做,應該已經脫離魯納前輩,當時對我的期待了吧。」這是布魯發自內心的提問,對於自己『是否是個好員工』,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就只是突然想講這一句而已。」
這時布魯突然察覺到,儘管部長的表情一如既往,但眼神的部分,卻是他前所未見的銳利。
那是充滿野心,對未來懷抱熱忱的眼神。對布魯而言,那理應是他最討厭的工作狂;但不知為何,現在的他卻對此湧上些許的敬佩與羨慕。
「不只是魯納,現在的我,也相當看好你。」
*
「嘿,原來還有這段往事啊。」
三十年後。
冥界的某間餐館,坐在布魯對面的靈魂正豪爽地喝著酒,此人正是剛結束一段人生,目前暫居冥界的陳正雄,享年八十一歲。
「人家說死了以後反而是種解脫,看來是真的沒錯,這幾年一直困擾我的的椎間盤突出,現在都不會痛了。」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再坐回位置上:「外貌也是年輕時的樣子呢,大約四十歲左右,好像也沒多年輕就是了。」
在那天晚上以後,陳正雄和家人們提起了裁員的事。
出乎他意料的,他們對此並沒有太過悲觀,還花了一個晚上坐在客廳,聊著職場的甘苦與家庭的未來。由於平時理財規劃做得還算完善,計算過後發現他們家只要控制好花費,其實不太可能會出現財務危機。
在與家人討論過後,陳正雄乾脆心一橫,直接提出了退休,在老婆的指導下慢慢轉職成家庭主夫。
「真好啊,退休。」布魯咕噥著,將手上裝著的冥界特調提神飲料放在桌上。難喝歸難喝,但這在冥界是比瓶裝水還暢銷的商品。「退休以後都在做什麼啊?」
「就在家門口種點盆栽、打掃家務,假日就和家人出門走走,打桌球,然後偶爾找些社區辦給退休老人的活動吧。」陳正雄講著的同時,臉上洋溢著幸福感,和布魯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張苦瓜臉截然不同。
「一開始還擔心在家裡待著會很無聊,但家庭主夫意外的很忙,甚至感覺比工作還忙。」陳正雄笑著繼續說:「不過習慣了以後,這樣的生活還滿充實的,重點是我多了好多時間,可以陪伴我的家人,我也感覺到自己在家裡做的事情,都很直接的幫助到他們。」
「工作果然最重要的還是意義吧。只要能確切的幫助到自己重視的人,根本不會在意內容到底有多辛苦。」
「那倒是……」布魯想了一下,最後選擇了點頭:「確實呢。」
「所以,後來你就從離魂部辭職了?」陳正雄看著放在桌上的傳單。「然後出來做了一番大事業?」
「嗯……」布魯將手撐在桌子上,歪頭靠著:「離魂部現在的工作,已經不是白天做文書工作,晚上出去找些離魂聊聊天,這類輕鬆的工作了。尤其在夜精靈向冥界宣戰過後,突然多了許多忠貞愛國的死神,申請調職到離魂部,現在嗎……」
講到這邊布魯嘆了一口氣:「我很清楚自己的心已經不在離魂部的例行公事了,繼續待在那邊也是扯後腿而已,反而會影響部門的運作,所以將工作交接完後,我就遞交調職申請書了。」
「不是因為變得太忙,所以想跑到其他比較涼的部門喔?」陳正雄不禁偷笑:「真不像你。」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布魯反駁:「嗯,不過,這可能算是其中一個小小小小小原因吧。」
「看來就是主因了。」陳正雄放聲大笑。
「重點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徹底改變了我的規畫!」布魯強硬的轉移話題,氣憤的將雙手砸在桌上:「調職申請如果通過的話,按照冥界規定是可以有一筆補助金的,結果部長後來跟我說,高層那邊還堆了三五十年的補助案件!我要再等三五十年才可以拿到那筆錢!」
「這……」陳正雄有些訝異,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布魯如此激動。「確實是會很不爽呢。」
「對吧?而且更讓我不爽的是,從來沒有死神去反映過這件事?是他們沒空去做?不想去做?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有調職補助可以拿?一想到這點,我乾脆收回調職申請,直接改交辭呈了!」布魯拿起桌上的提神飲料,一飲而盡:「冥界的勞權觀念真(嗶──)的太薄弱了!」
「欸,消音的法規還沒改掉喔。」
「不知道為什麼,就這項規定無論跟高層反映幾百次,他們就是不肯放寬。」
「笑死。總而言之,這下總算知道你籌組工會的理由了。」陳正雄翻轉傳單,上面的大標題寫著:『冥界首創!死神工會成立!喚醒你應得的權益!為了接下來八百年能心甘情願為冥界服務!現在加入就送熱敷眼罩!』
「……為什麼是熱敷眼罩?」陳正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懷疑自己究竟看了些什麼。
「前幾天有的準備要投胎的靈魂跟我提過這個東西,我跟他問了些詳細功能以後,就去問製程部有沒有辦法做出熱敷眼罩,結果沒多久他們就寄了試用品過來。」布魯向陳正雄比了個讚。「就兩個字,舒服。」
「你倒不如去當製程部的主管算了。」陳正雄吐槽道。
「好像也不錯,其實我也想過。」布魯笑著說:「不過籌組工會應該還是我當下最想做的事情,以前在當主管的時候就覺得,死神的本性雖然相當刻苦耐勞,但讓他們吃太多沒有意義的苦,他們的熱情終究有天會被消磨殆盡。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陳正雄伸手示意布魯繼續說下去。
「以前在做歸魂任務時,總覺得自己對離魂的話說得很漂亮,自己卻沒怎麼做到對他們講的話。」
布魯說著的同時,腦中回想著記憶中遇到了所有離魂,包含眼前的陳正雄。
「我想,自己說的話還是要以身作則一下,要活得更自在一點。」
「齁齁。」陳正雄向布魯的杯子倒入提神飲料後,舉起自己的飲料杯:「我還真沒想過你是這麼偉大的人。來吧,敬冥界首位工會會長。」
「所以說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啦?」布魯笑罵著,也舉起了飲料杯:「不過,可能真的是當主管的那段經驗有影響到我的一些想法吧。」
兩人輕觸杯緣,將裡面剩下的提神飲料一飲而盡;那是好苦好苦的藥水味,以及好苦好苦的過往。
「……你好像想說什麼?」陳正雄放下杯子,看向布魯。
「你有考慮留在冥界工作嗎?」布魯直視著陳正雄,神情相當認真:「當年在當主管時,你的工作經驗幫助我推動了許多冥界的改革,現在工會還在起步階段,我希望你可以協助我調整接下來的方向。」
「……我是很想答應你。」思考片刻後,陳正雄同樣回以認真的神情:「但我已經跟我老婆約好了,將來要一起在人間重逢。」
「你應該知道重新投胎後,所有前世的記憶都會消失吧?」布魯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知道,最近跟我老婆重逢後也談過了。」陳正雄微微一笑:「這是我們倆共同的決定:在人間重逢,然後再相愛一次。」
「如果沒有重逢呢?」布魯納悶的問。
「沒相逢的話,我們也不會知道吧。」陳正雄大笑:「至少在這個當下,我們都相信彼此辦得到。」
「是嗎?」布魯原本還想說點什麼,但他突然有種感覺,再說下去可能就有點太掃興了。「那就先預祝你們能順利相遇吧。」
「話說回來,靈魂可以延後投胎的時間嗎?」陳正雄隨口問道。
「是可以啦,只要有死神陪同申請簽證,最多是可以延長到十年。」
「那麼久喔?」
「死神的平均壽命可是有一千年喔,十年其實也沒有很久就是了。」布魯轉頭望向窗外:「而且冥界現在的行政效率,可能還能讓你多待好幾年。」
「既然那麼久,那我改變主意了,就陪你在冥界瘋一下。」陳正雄彎腰在桌下摸索,拿出了全新的酒瓶:「順便帶我老婆在冥界觀光一下,搞不好我們十幾年後,也改變心意決定留在冥界了也說不定。」
「你確定嗎?」布魯的語氣帶了點猶豫:「冥界是真的很無聊喔,我講認真的。」
「那就想辦法讓冥界多一些有趣的地方不就好了?」陳正雄將酒倒入兩人的杯子:「這也是工會可以做的事情吧,增加旅遊福利?」
布魯看了一眼陳正雄的嘻笑後,低頭看著酒杯裡自己猶豫的神情。
神奇的是,猶豫的臉正逐漸調整成微笑。
「今天的第一杯酒。」布魯拿起酒杯。
「第二杯酒,下一杯才會變成氣泡水。」陳正雄也拿起酒杯。
*
「『一起加油吧!』」
清脆的乾杯聲,在兩人之間迴響著。
敬艱辛的過往。
敬下定決心的當下。
最後,敬所有對未來還抱有夢想的靈魂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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