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兩年過去了。
對死神來說，這時間說長不長，但也足夠讓新人熟悉工作內容了。
而布魯有足夠的信心下定論：死神的工作整體來說，就如同以前和陳正雄聊到的一樣，是有點枯燥。不，用有點來形容算是很給面子了。
歸魂雖然看似是比較有趣的工作，但實際上風險相當的高，雖然不至於每天都遇到噬靈龍，但以離魂為食的惡鬼意外的多，布魯經常要與時間搏命，等待獵魔部隊抵達。
而且大部分時候還是很枯燥，主要還是以尋找無意識的離魂為主；而有意識的離魂千百種，有像陳正雄那樣好說話的，但絕大多數都還是難以溝通，做事不帶邏輯的亂源。
如果一天內無法完成歸魂，死神必須回到冥界，透過標記監控的方式遠端留意離魂的狀況，然後隔天再去進行歸魂。因為往返人間界與冥界的接駁車只有兩班而已，根據部長的說法，如果白天都待在人間界的話，你的工作要由誰來幫你做？
而這時候，上層就會寄信來罵人了。冥界的信件很可怕，會在打開時爆出大量黑煙，然後以極大的音量指責你的工作缺失；不知道為什麼，冥界在這種精神羞辱的流程與道具設計，走得相當前衛。
「（嗶──）的，狗才工作，汪汪。」
更不用說白天還有堆積如山的文書工作。
布魯一邊刷牙一邊照鏡子，臉色相較於剛入職時，變得更加蒼白了。
在死神的傳說裡，膚色越蒼白的人表示他的工作能力越強，越接近傳說中的原初死神。
漱完口後，布魯大力將泡沫吐出，走出了浴室。
「現在想想，原初死神根本只是過勞而已吧，大概是哪天他忙不過來了，所以才編了這個故事去製造更多奴工，嗯，一定是這樣。」
這是離魂部配給的單人宿舍，別看工作送房子好像很幸福，基本上一天只有短暫的工作空檔可以回到這邊休息，這實在很難不讓布魯聯想到關押靈魂的看守所。
或許對高層來說，死神和遊魂、離魂、惡魂相比，就是一群更有利用價值的靈魂吧。
越來越多負面情緒湧上腦袋，布魯迅速換好衣服後走出房門。只要將身心栽入工作，就不會胡思亂想一些負面情緒了，這是布魯在這兩年的工作經驗中學到的。
「布魯前輩！結案報告書要去哪裡拿？」
一名年輕的死神漂浮在半空中向他詢問。
「去文書部右轉再下樓，搭電梯到十八層後，直走走到底的那個櫃台領，記得要說你是離魂部的。」
「了解！謝謝前輩。」
年輕死神迅速飛過布魯身旁，他不禁想起自己剛入職時，也是這樣滿懷熱忱。
入職兩年多的時間，布魯已經陸陸續續帶過一些新人，從他的角度來看，盡是一堆比自己還對工作有熱忱的年輕人，讓他備感壓力。
但有熱忱是一回事，口中提出的問題又是另一回事。就算用嚴肅的表情、專業的姿態和教科書上的專有名詞，也無法掩飾他們的經驗不足。布魯還寧願新人什麼都不懂再來問他，畢竟一知半解卻充滿自信的傢伙最難搞了。
這也讓他不禁開始思考，離魂部的工作，一百年前才出現的新工作，對於從千年前舊有教育制度出身的死神來說，或許有點太過跳躍了。
死神的工作倒也不是說多有難度，雖然像是歸魂這類專業能力真的需要多分享一些經驗，但多數的工作，其實壓力都在於大量且重複性高的機械式文書作業。
布魯坐到辦公桌前，拿起印章在結案報告書上蓋下，並再多補上幾行字後，就把它放到旁邊的公文，然後一併抱起，走向部長的辦公室。
工作要認真盡責，這點布魯認為沒錯，但繁瑣且重複性高的工作，這種苦勞如果能去用一些更便利的形式完成，他認為這才是真正體現盡責的行動。
「就這點來說，死神真的要跟人類好好學學。」布魯咕噥著，腳步停在鐵製的大門前。
叩叩。
布魯用腳尖踢了門板兩下。
「請進。」
部長的聲音，依舊不帶任何感情。
「這是今天的結案報告，還有台灣區域的離魂目擊報告。」布魯將厚厚一疊文件全部摔到部長桌上，這並非對部長有任何不滿（應該），而是死神向來比較習慣這種直接的做事風格。
「辛苦了。」部長收下文件：「你寫結案報告書的速度越來越快了呢。」
「人類有句話叫做『熟能生巧』：同樣的事只要多做幾次，就會越來越熟練。」
「原來如此。」部長的眼睛沒有離開文件：「對了，下禮拜你能去當講師嗎？」
「講師？」這是布魯第一次聽到這份工作。
「歐洲分部最近也想成立離魂部，想來亞洲分部考察一下部門的結構與業務內容，到時候也會安排幾位資深的員工去分享經驗。」部長抬起頭，轉向布魯：「我希望你能去擔任下午場的講者。」
「下午嗎，可是……」
「講師有鐘點費。」
「我去。」
「太好了。」部長拍手，似乎對這個回答相當滿意：「我很看好你喔。」
等到布魯走出辦公室後，他才覺得自己似乎答應太快了，肩膀突然都沉重了起來。
兩年下來，布魯似乎依然被『我很看好你』這句話耍得團團轉。
「不行不行。」布魯猛力搖頭：「領多少錢，做多少事，勞工的這份驕傲決不能退讓。」
下禮拜就隨便講講吧，布魯心想。反正就講一些歸魂過程中的有趣故事，只要能逗他們笑就好了吧。
「不過，我居然已經算是資深員工了啊。」
離魂部的人員流動率相較其它部門，似乎算是偏高的，這究竟是新部門不穩定的關係，還是一種警訊？說老實話，布魯自己也不太確定。
「總不可能是自己天賦異稟吧。」
話語一出，連布魯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
一個禮拜後，對歐洲考察團的經驗分享結束了。
布魯坐在辦公桌整理待會要拿去給部長的文件，此時他的心情有點微妙。
他很確定，自己講的絕對都是一些搞笑的故事，比如和陳正雄喝酒聊天，或是跟黃品豪聊動物星球的內容，還有以前偷跑去人間界時發生的一些趣事──當然布魯沒有說這是非法出境的事，適當的說點小謊，有時能圓融的化解一些問題。
但那些歐洲來的死神不知為何，居然都一副若有所思，彷彿學到許多東西的樣子。
反應很好，不如說太好了，根本不應該那麼好才對。
布魯抱起文件，往部長的辦公室走去。
突然，他撞到了不明的物體，整個人向後跌坐。平常這條路上應該是沒有障礙物才對，他趕緊吐出一陣黑煙，護住手上的文件。
「喔，是你啊，布魯。」
是部長的聲音。
布魯探出頭來，發現部長的旁邊還站著一名死神；這話說起來或許有點奇怪，但這位死神的斗篷，比一般死神的黑斗篷還黑上許多。
部長原本還想講點什麼，但斗篷超黑的死神伸出手阻止他說下去，那手非常的纖細、蒼白。
布魯瞬間就明白了，虛弱成這樣的身體，肯定是極度操勞的高官。
「那我先把文件放到您的辦公室了。」布魯重新抱起文件，微微彎腰快步離開現場。
布魯走得比平常還快。
踹開鐵門，將文件放到部長桌上後，他可以停在半開的鐵門前，深呼吸後，吐出一大口氣，將黑煙擴張成收音器。
「……剛才的講師，沒錯。」耳邊傳來部長的聲音：「是我很看好的一位死神，雖然有些前科，但他對離魂部的業務帶來了極大的幫助。」
「曾經非法闖進人間界的死神，是吧。」
黑斗篷的死神開口時，布魯突然感覺一陣寒氣襲來，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語氣，相當的細柔，第一時間聽到還覺得有些氣若游絲，但反覆回想幾次後，似乎就感受到了蘊藏其中的威嚴。就連長期生活在冥界陰濕環境的布魯，都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份經歷，他對人類的了解似乎比一般死神還多，也更能取得人類的信任。」部長的語氣不同以往不帶感情，而是多了幾分奉承，布魯第一次知道他還有這一面。
「從他入職來的這兩年，他每一次都可以在一天內，就完成歸魂工作；對離魂部來說，這是相當罕見的人才。」
「似乎證明了你當時的眼光沒錯呢。」黑斗篷的死神說出這句話時，布魯將耳朵貼得離收音器更近一些。
「那是一種『人性』。」部長的語氣充滿堅定：「對死神而言，那是影響工作效率的雜質，但在離魂部的工作，這卻是相當罕見的才能，事實證明當初把他從打工處挖腳過來，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布魯倒抽了一口氣，沒想到自己居然是被部長挖角過來的！
難怪當初他被打工處開除時，老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而在被開除後沒多久，又馬上收到了離魂部的培訓通知，這一切居然都是設計好的！
布魯趕緊從震驚中回復，將耳朵重新貼回收音器。
「聽起來你似乎很滿意他的表現。」黑斗篷的死神說：「所以，這就是你向我提起推薦的理由吧？」
「是的。」部長恭敬的說，布魯聽到了疑似合掌的聲音：「我希望您可以同意，讓我將布魯升職成離魂部的副部長。」
布魯心裡突然一震。升職？他嗎？不會吧？短短兩年而已，自己居然就要升官了。
他明明內心只想安穩度日，已經做好一輩子都做市井小民的打算了。
「需要叫他出來嗎？」部長這話一出，布魯耳邊的收音器突然瞬間消散，他嚇了一跳，轉用眼睛貼著門縫，頓時看到部長向他招手。
布魯將鐵門踹開，看來部長早就發現他在偷聽了。
「跟你介紹一下，代號『桑納托斯』，冥界最偉大的死神之一。」部長轉頭後微微彎腰：「桑納托斯大人，這位就是布魯。」
聽聞這個代號，布魯不假思索的立刻跪地。
在人類的運動賽事中，總會有那麼幾個指標性的明星，一旦提到那項運動，就會同時聯想到的大人物。
而桑納托斯，正是代表著死神的明星，就連人類史冊與神話都有記載的偉大死神。據說他目前正在擔任冥界的行政中樞，就連亞洲地區擁有最高權力的閻羅大王，都是由他所指派。
「不用那麼拘謹。」
虛弱的聲音再度傳出，布魯立刻站起身子，他腦袋明明還沒反應過來，但身體自己卻先動了。
「當年離魂部成立時，『索納』與閻羅王一起來找我，提出了離魂部的申請案。」桑納托斯緩慢地說，如果布魯沒記錯的話，『索納』似乎是部長的死神代號。
「這幾十年來，離魂的數量不斷的上升，也跟人類社會的變革有很大的關係；儘管變得比以前更和平了，生存條件也不像以往那麼嚴苛了，但隨之而來的，則是我們死神難以理解，從未面對過的煩惱與焦慮。」
「人類世界變得太快了。」桑納托斯嘆了一口氣：「冥界也必須要跟著做出改變。因此，長期跟離魂接觸的離魂部啊，我希望能借助你們的力量，帶入不同的文化，促進冥界的轉型。」
他在講這些話時，似乎直直盯著布魯，儘管從黑斗篷中難以看到他的眼珠，但布魯能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視線。
「擁有人性的死神，我無法預期你的未來，但現在冥界需要的，就是這種無法預期。」
說完這句話後，他定在空中不動，沉默了一段時間。
「……加油吧。」
最後，桑納托斯留下了這句話，便轉身離去。「我們彼此都是。」
部長低頭鞠躬迎送，布魯見狀也跟著彎腰。
這是布魯第一次知道，就算在冥界的高官中，原來還是有願意認清現況，想推動改變的死神。
也是布魯第一次湧現出，自己或許可以，不只是當個小職員的念頭。
*
隔天，布魯就收到了自己升任副部長的通知。
將文件遞交給部長蓋章後，他交給了布魯一串鑰匙，意味著布魯正式升官。
這也是他一百多年的生涯中，第一次從工作方，轉變成發派工作的一方；以他的角度來說，這並沒有比較輕鬆，而是有著與基層工作不同的辛苦。
雖然像是寫報告、跑公文等基層工作不需要做了，但相對的，過往等工作的他，現在卻要去承擔從上層接下任務的窗口，並將合適的工作指派給合適的人；當底下的人做不好時，還要承擔相關的責任與後續輔導。
而且這些死神同事一個比一個還缺乏『人性』，像機器人一樣有夠難教，一定要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制定好標準流程，他們才會明白要做什麼事。但這好像也不能怪他們，畢竟以前學校教的大多就只是服從命令的工作，這種體制下出來的學生，很容易會有這些現象。
布魯不禁覺得，以前的自己真是個天使員工，雖然死神形容自己是天使，感覺有點奇怪就是了。
「難怪有句話說『狗才工作，但升官是豬狗不如。』，現在終於懂了。」
但有一說一，升官也不完全是壞處。
至少布魯切身感受到，自己現在手中握有一些權力。
在他上任的一年後，迅速推動整頓離魂部的情報單位：過往在第一線執行歸魂的人員，只能倚賴目擊報告與微薄的線索去尋找離魂，而布魯參考了以前陳正雄教他的工作流程，加強資料分析與收集的環節，收到目擊報告後，會在三天內先對離魂進行暗中保護，同時進行相關的背景調查後，再將資料交給離魂部的歸魂人員。
這樣的作法，大幅增加一天內完成歸魂的成功案件，同時更能騰出人力去處理舊案件，完成之前未完成的歸魂案件。
「比起古老過時的無謂努力，先構思出良好的方法與流程，才能讓努力發揮出最大的效果。」
這一天，布魯在審判部的台上講完這句話後，向台下的觀眾深深一鞠躬，而眾多聽眾們，也予以回應熱烈的掌聲。
以此為主題，冥界各部門紛紛邀請布魯到部門演講，分享他改革離魂部的經驗，而在部長同意下，他接下的演講越來越多，投入的改革案也逐日增加，這讓他也被看好，能成為離魂部下一任的部長，甚至是未來台灣地區、亞洲地區的最高負責人。
這是過往還是小職員時，布魯從來無法想像的光景。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凝視著漆黑的天花板。
雖然他曾經也想過要把天花板漆成黑色以外的顏色，無奈冥界沒有相關的原料，因此布魯只好作罷。
以前躺在床上時，腦袋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呢？
布魯認真思考了好幾分鐘，赫然發覺以前根本沒什麼時間像這樣躺在床上思考事情。不，應該說是以前也沒必要想著明天要做什麼，反正都是類似的工作，或是無法預期的工作。
「話雖如此，但還是好累啊。」布魯翻身滾到側邊：「原來動腦比動身體還要累這麼多。」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布魯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一絲疲態。
「但感覺還不糟就是了。」
因為他深信，自己現在做的不再是毫無意義，只為湊時數的爛工作，而是真正能影響冥界，影響他人的工作；和過往相比，這毫無疑問，有意義了許多。
現在的他過得相當充實，期待著明天的到來，此時，時鐘停留在下午三點。
「也不過是四小時候的事情罷了。」
他閉上雙眼，享受著得來不易的休息時間。
*
叩叩。
「請進。」
嘰──
辦公室的木門緩緩打開，布魯從椅子上轉身，看到部長緩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一隻手空著，另一隻手則拿著一塊黑色板子。
自從布魯大幅改善離魂部的工作流程後，紙本文件的數量徹底變少了；現在他們主要以冥界特製的魔法寫字板，作為記錄公文的載體：能夠以滑動的方式，切換顯示在板子上的數百種公文，還可以在上面自由編輯新的文件。
這是布魯參考人類一種名為『電腦』的工作用具，委託冥界工廠部生產出來的辦公用具，雖然沒辦法完全還原──布魯也不知道電腦的所有功能就是了，不過對冥界而言，這毫無疑問是一項足以歷史留名的重大突破。
目前在離魂部試辦廣受好評，再過不久，相信就會在冥界各部門普及。
這不僅讓布魯相當驕傲，也讓他可以放心將自己辦公室的大門，改造成輕便的黑木門，畢竟以後不會再有公文太多，只能用腳踹門的問題了。
「怎麼樣，現在這樣真的輕鬆很多吧？」布魯的臉上藏不住驕傲。
「你已經講過十七次了。」部長的聲音依舊不帶感情，但這句話想表達的意思很明顯了：「左營車站有一份離魂的目擊報告，今天晚上要麻煩你處理一下。」
「不是跟你講過了嗎？今天晚上我有餐飲部的演講，而且歸魂現在不是副部長主要的工作吧？」布魯抱怨著。
「……雖然你從以前就是這樣，喜歡講一些任性的話，不過當副部長以後，作為承擔責任的人可沒資格抱怨這些小事。」部長的語氣變得冷峻了些：「別忘本了。你現在還是離魂部的副部長，和離魂部相關的事情，可沒有拒絕的權利。」
「就算這樣，一般的歸魂案件也不會到我這裡來吧？」布魯轉身面對黑色板子：「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真難得看你那麼喜歡工作。」部長在他手上的黑色板子敲打一陣後，在布魯的板子上，出現了相同的報告書。
「原先處理這件案子的死神，不知為何突然消失了。」部長的神情變得相當嚴肅：「消失的死神代號是『羅蘭』，聽好了，這不只是普通的歸魂案件，還包含了死神的失蹤事件。」
「我可以拜託你吧，副部長？」
布魯盯著黑色板子，沉默不語。
「怎麼了嗎？」部長問。
「沒事。」布魯站起身，推開木門，往外出用的更衣室走去。
上次執行歸魂任務，好像已經是超過一年前的事情了。
布魯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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