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代號：布魯
死神年資：171年
附註：曾有非法入境人間界之前科，依法延長勞役200年
所屬單位：離魂部（試用期）
*
「......」
部長拿起黑筆，將「試用期」三個字劃掉後，蓋上了正式部員的印章。
「叩叩。」
短促的兩下敲門聲，部長迅速將新人名冊收起：「請進。」
碰！
厚重的鐵門被粗魯地踹開，布魯雙手抱著一疊文件，神情憔悴：「這是今天特殊離魂的結案報告。」
「辛苦你了。」部長滑動辦公椅到布魯面前，收下結案報告書：「以第一次處理特殊離魂來說，在離魂部成立一百年裡的所有菜鳥裡，你算是很不錯的呢。果然我的眼光沒看錯。」
「真的嗎？」布魯不以為意：「我感覺我寫了一大堆違心之論。而且部長明明就已經透過水晶球得知案子的進度與狀況了，為什麼我還要寫一長串報告書啊。」
「傳統不可輕易割捨。」部長義正嚴詞：「這是為了磨練死神的心性，以及讓現場的死神能有表達意見的空間，雖然上層通常不會看就是了。」
「聽你在（嗶──）啦！這種徒有形式的瑣事趕快把他捨棄掉啦！」
「又不小心講出真心話了喔，布魯。」部長的嘴角微微翹起，讓布魯感到不寒而慄：「離魂部目前還是實驗性質的單位，所以事情並不多，如果被調職到其他單位，那可是生不如死喔。」
「工作要用生不如死來形容，那就是很有問題的工作吧！」
「一點都沒問題喔，對死神來說，遊走於生死之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部長繼續笑著：「對了，在車站有調查到什麼異常嗎？」
「沒有太大的異常，真要說的話，就是那個離魂提到的貓尾巴生物而已。」
「這樣啊。」部長陷入沉思：「總之這次辛苦你了，現在也快早上了，你先回辦公室處理文件，明天晚上再執行歸魂吧。」
「我可以請假嗎？」布魯舉手發問：「跟人類講太多話了有點累，我記得這個月好像還有三天假可以請吧？」
「布魯啊。」
部長語重心長地拍了他的肩膀：
「大家工作都是很忙的，懂嗎？知足常樂，多貪必憂，共體時艱，團結一心。怎麼會這麼天真呢，給你假期是一回事，但能不能請又是另一回事了。」
*
「干我（嗶──）事啦！」
話雖如此，布魯最後還是沒有請假，他不禁為自己的奴性感到罪惡。
不知過了多少個夜晚，他再次從左營車站的消防栓飄出，臉龐變得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在左營車站與附近地區，尋找一道五十年左右的雄性靈魂。」他迅速看過手上的黑色紙張，確認今晚的離魂情報後，彈了一聲響指，黑色紙張化成了粉末消散：「這下可麻煩了啊。」
『尋魂』。
與離魂、歸魂相同，是離魂部的專業術語之一，意指尋找靈魂的相關行動與技術。
上一次運氣很好，黃品豪是直接找上門來的。有時候光是要找到無意識的靈魂，就得耗上大半個夜晚。
「坐了一整個白天的辦公室後，晚上又馬上接著高強度勞動。」布魯拿出懷錶看了一眼：「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在冥界組個工會。但先不提法規，好像也要有人願意加入才行啊。」
這個由工作狂組成的社會結構，總是帶給布魯許多無謂的壓力。
他嘆了一口氣，一道細長的黑煙自嘴裡吐出，不斷塑形、凝聚後，化成了一副黑框眼鏡。
窺探靈魂的眼鏡。
死神是個相當枯燥的族群，他們相當強調『實用至上』主義，因此無論是在魔法、建築、料理、工作專案等攸關名稱的事物上，總是會以最白話的方式命名。
如同字面上，這副眼鏡除了生物的靈魂以外，什麼都看不到。但會針對不同類型的靈魂，透過顏色將他們標註，對於要搜索特定數名離魂時特別有用。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布魯環視四周，不斷調整眼鏡的倍率，但還是沒有看到脫離軀體，沾染著些許陽氣，代表離魂的暗藍色靈魂。
布魯將眼鏡拔下，移動到另一個角落，再度戴上眼鏡。
這是他看到人類修理電器時得到的靈感：故障的電器只要用不同角度敲擊，有時候就能恢復運作；同理，找不到的靈魂只要換個角度找，一定也有機會找到的。大概。
「……找到了！」
暗藍色的靈魂！
布魯拔下眼鏡，拔腿狂奔，往電扶梯的方向跑去。
然而他跑了兩步後，突然煞住腳步。
「不對啊，我可以飛，又可以穿牆，幹嘛還要用跑的？」
「……」
意識到這點的布魯變得些許透明，這是死神情緒激動時會有的反應。
他一躍而起，穿越了天花板，最後降落在捷運站的一號出口，迅速往公車站的方向跑去。
「跟人類待太久，腦子都變遲鈍了嗎？」嘴上咕噥著的同時，他再度戴上眼鏡，重新確認離魂的所在位置。
「位於左方，而且正在緩緩遠離我……？」
布魯摘下眼鏡，正好看到一輛公車駛離公車站，窗戶裡飄逸著暗藍色的微光，宛如燐火一般。
布魯輕聲咂嘴，準備迅速飛到公車站確認下一班車的時間，然而腳才剛離地，他卻突然將腳貼回地上，動作過於急促，還往前摔了兩步。
因為布魯突然發現，有個陌生的人類一直盯著他看。
他戴上窺探靈魂的眼鏡，什麼都沒看到。
摘下眼鏡，陌生人類依然盯著他看。
嗯，布魯確定了，這是一般的人類。
布魯舉起右手，陌生人類的眼珠跟著往右飄移。
他看得到自己。
欸？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布魯在內心著急的吶喊，他從來沒想過，真的有一天會實際看到教科書裡提過，擁有『陰陽眼』的人類，而且還剛好挑在工作時間。
冥界的法術是不能被人類看見的，萬一引起恐慌，甚至讓人類留下冥界相關的真實記憶，上層就必須出動特殊記憶處理小組，進行大規模的靈魂修正。
而對布魯最直接的影響就是，他的考績會被扣分，然後會被罵、被調職、錢錢會變少……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自從上次被判勞役延長後，他就不想再犯法了。
問題是，那個人類還是一直盯著他看啊。
這時布魯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上次來人間界時，曾經看過一種好像叫做街頭藝人的表演。
他故作輕鬆地往前走了幾步，陌生人類的視線依然盯著他。
然後，布魯突然停下腳步，腳底微微漂浮不到一公分，上半身做出往前衝刺的動作，下半身卻是往後滑步。
他偷瞄一眼陌生人類的表情，從疑惑、訝異、最後轉變成驚喜，布魯知道自己成功了。
沒錯，這一刻他才不是什麼死神，他是街頭藝人。
要欺騙別人，首先就要先騙過自己才行。
布魯滑行了一大圈後，停在陌生人類面前，深深一鞠躬，他用力的拍手，嘴裡不斷喊著『麥可』之類的詞彙，但在他周圍的路人，都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這位陌生人類。
布魯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轉移注意力是成功了，但，他要怎麼脫身呢？
此時，夜空突然蒙上一層深邃的陰影。
布魯急忙抬頭，一道巨蟒般的龐然大物，就這麼從他頭上飛去，留下了暗紫色的邪氣。而從他遠去的方向，傳來一陣低沉、粗啞的龍吼聲。
「那該不會……是噬靈龍吧？」
以離魂與下等惡靈為食，只在書上看過的惡鬼。他飛行的方向，正是剛才搭公車離去的離魂。
布魯吞了口水，身形開始變得透明。
好消息是，陰陽眼的人類似乎也看到了剛才那條噬靈龍，他們的視線都不在布魯身上，這給了他脫身的機會。
壞消息是，既然看到了噬靈龍，那就要通報冥界的獵魔部隊，而在這之前，他要確保離魂不被吃掉，否則回去就要被罵到狗血淋頭。
意外接踵而至，度過一道難關後，馬上又來一道更驚悚，且危及生命的意外。
「這就是工作嗎……」布魯嘆了一口氣。「（嗶──）的！」
布魯咬牙向地板用力一蹬，迅速向上空竄升。
他好想回家，他確實也有權利選擇放棄這次任務，但是……
「我就怕被罵啦！」
*
時間拉回到稍早之前。
身穿西裝的年邁男子，低頭凝視著手上的工作證。
二十五年，這是陳正雄在這間公司服務，投入其中的歲月。
這張工作證陪他在職場上征戰無數案件，面對無數客戶的好夥伴，從今天起就要分道揚鑣了。所有人，包含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突然，如同一封郵件般簡短。
「唉。」陳正雄轉頭看向遠方緩緩駛來的公車：「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車門向外滑開，陳正雄隨著人群魚貫上車，找了個座位坐下後，凝視窗外，陷入了無盡的沉思與哀嘆。
明明是回家的路，卻讓他感到莫名的挫敗感。
再搭五站就到家了。陳正雄看著公車上的跑馬燈，到底該怎麼和家人們解釋自己被公司裁員，他毫無頭緒。
明明自己的能力還是在公司裡算是相當優秀的，為什麼，為什麼？被捨棄的卻是自己呢？
他不願再看著窗外的景色，低頭倚靠在椅背上。
耳邊突然冒出一陣巨響，但陳正雄無心顧慮，或許是有人在放煙火吧。
人生無常，自己受到人生最大的打擊時，某一群人可能正在經歷他們最歡悅的時光。活到這把歲數，他能理解這件事情的。
「總算是追到你了，小子。」
突然，陌生的語調從左側傳來。
陳正雄驚訝地抬頭，他現在坐的可是單人座位啊，旁邊應該是沒有人的。
但他卻與一張蒼白的年輕臉龐相互對視。
往下一瞥，這人居然膝蓋以下都陷入了公車裡面！陳正雄揉了揉眼睛，全身突然湧上莫名地顫抖。
「抱歉，剛才落地的時候有點急。」黑衣男子順著他的視線凝視，隨後迅速將腳從地板上拔出。「先不說這個了，你現在有生命危險，不對，我自己也有生命危險。」
「你是什麼人？」陳正雄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腳：「不對，你真的是人嗎？」
「我叫做布魯，是個死神。」
黑衣男子突兀的自我介紹，讓陳正雄的反應從緊張，轉變成困惑。
「你要做什麼？」第一個疑問脫口而出後，一大堆疑問突然都流入腦袋了：「你要對我做什麼？還是你要對我家人做什麼？我、我現在被裁員了，想對我做什麼？我爛命一條根你拚了啊！」
「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好嗎？」布魯伸出左手示意。
「你要幹嘛？你要幹嘛！不要動！不要動！」陳正雄焦急地站起身，放聲大吼：「司機！這邊有怪人！快開到警察局！」
然而別說是司機了，就連陳正雄前面的人都不發一語，彷彿沒聽到他說話似的。
「看來這邊沒有人有陰陽眼。」布魯自言自語著：「這樣我就放心了。」
「你要幹嘛……！」
陳正雄話語未落，突然感覺視線一陣模糊，轉瞬之間，眼前突然出現老舊的都市夜景。
他正在空中俯瞰著左營。
意識到這一點的他慌張地擺動四肢，這卻讓他發覺，自己在高空中居然不會掉下去，以及自己的脖頸，正被剛才那位自稱死神的男人，單手拎在半空中。
「看得到後面那個東西吧？」
「後面？」
「頭抬起來！」
陳正雄猛然抬頭，眼前突然出現一顆巨大的紫紅色水晶球。不對，再仔細定睛一看，那是一頭龐然大物的眼珠！
他反射性地將頭低下，卻發覺城市的景觀變得相當模糊。鼓起勇氣再度抬頭，發現巨大生物的眼珠與他的距離，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拉近。
陳正雄明白了。
他們正在夜空中高速飛行。
眼珠緩緩逼近，代表怪物的速度更快了那麼一點點，遲早會追上兩人。
突然，陳正雄的身邊冒出大量的黑煙，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黑煙凝聚成無數把大鐮刀，高速旋轉後撞向怪物的眼珠！
「要降落了！」
布魯話剛講完，一股失重感突然湧上，陳正雄的視線突然離天上的怪物越來越遠，這才看清楚，剛才追在身後的，是一條纏繞暗紫色光芒的黑龍，而剛才的大鐮刀，爆出了濃厚黑煙遮蔽住它的龍頭。
霎時，他突然感到視線全黑，然而沒多久又恢復正常。
低頭一看，腰部以下的身體居然都陷在泥土裡，然而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緊實感或痛楚。
這讓他突然重新意識到，眼前這幅景象遠遠脫離了日常。
但，今天的非日常，還沒結束。
夜空的黑龍擺脫了黑霧，以驚人的氣勢向地上俯衝！半身入土的陳正雄位於搖滾席，看著迅速逼近的凶惡龍頭，頓時湧上了死亡的預感。
「還是說……我已經死了呢？」
「這樣……又要再死一次嗎？」
陳正雄閉上了雙眼。
奇怪的是，死亡並沒有如期而至。
他緩緩地張開雙眼，變得更能適應黑夜了。
黑龍飛回了高空，並逐漸朝遠方飛去，而在他的周圍，有數道穿著黑斗篷的人影，不斷放出類似魔法的黑色能量，像是在驅趕黑龍一樣。
*
「總算是撐到獵魔部隊來了。」
布魯呈大字型倒臥在地，歪頭一看，那個離魂依然將半個身體藏在地上，一直盯著空中的噬靈龍。
相比天上的噬靈龍，現在他們降落的地點反而更讓布魯好奇，畢竟當獵魔部隊抵達現場時，那隻噬靈龍就和自己無關了。
布魯環顧四周，附近種了些香蕉樹，似乎是在人類聚落的邊陲地帶。抬頭一看，密密麻麻的高架道路，劃出數道比夜空還深邃的痕跡，在布魯的眼中頗有冥界的建築風格。
「現在當務之急，是讓眼前的離魂回到軀體上。」布魯伸出右手，手掌發出了微弱的幽藍光芒。
歸魂的法術，用途是讓離魂能夠回到軀體體內，但如果在結構較為複雜的空間，或是離魂本身有不願回去軀體的理由時，法術就會失效。
他爬起身，緩緩靠近仍然陷入地面的離魂。
將右手掌輕輕抵在他的背部，低喃著死神的語言。法術發動，幽藍的光芒向外萌發。
然而轉眼間，光輝卻突然噴發消散，就像是被某種屏障給彈開一樣。
而這也嚇到了眼前的離魂。他猛然轉頭，向後退了好幾步──或著應該說滑行才對，因為他的下半身依然陷在土裡。
「你對我做了什麼？」離魂男子質問：「剛才天上飛的又是什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這人每次都劈哩啪啦問一長串問題欸。布魯心裡納悶著，是因為年紀還小，好奇心還很旺盛嗎？但五十歲在人類當中似乎也算高齡了。
「對了，應該是名字的問題吧。你有名字嗎？」
「……陳正雄。」
名字是知道了，但他仍然以警戒的眼神瞪著，讓布魯想起了以前在死神學校看過的那些鬧脾氣的小孩子。
「先從你想知道的問題說起好了。」布魯彈了下響指，一張黑色紙條伴隨著黑色烈焰，浮現在他手中：「你現在已經脫離了軀體，成為被冥界監控的離魂。」
「什麼意思？我死了嗎？」
「是還沒死，不過也快了。」布魯手指向天空：「剛才那條黑龍你也看到了，那叫做噬靈龍，會把離魂當成食物吃掉；一旦被吃掉，那就是真的死掉了。」
危機過後是轉機，這是上次布魯來到人間時學到的一句話；遇到噬靈龍雖然相當倒楣，但卻讓眼前的離魂確實感受到生命危險，這下他總該願意回去了吧。
「離魂在外遊蕩可是相當危險的，同時也有可能加強惡鬼的力量，算是為了你我都好，你就回去軀體身上吧。」
「這樣嗎……」陳正雄思考了一下：「我明白了，那就麻煩你了。」
上次遇到黃品豪也是，跟人類講實話，他們其實都可以冷靜下來呢。
相較以往，現代人類對於脫離他們族群的奇聞異事，接受度真的高出許多了。
「那我就再試一次吧。」
布魯伸出右手，再度發動歸魂的法術，這次陳正雄也沒有閃，坦然接受幽藍手掌靠近。
然而法術卻又再次彈開。
「喂，你剛才說你想回去吧？」布魯一臉疑惑。
「是啊，不如說我還很希望你能送我回去呢，明天還要上班……啊不對，已經不用上班了。」
「不用上班？」布魯大驚：「人類現在居然那麼幸福了嗎？」
「胡說什麼？沒上班就沒錢，沒錢就不能養家糊口。對了，發生這麼多事我都忘了，我今天被裁員了啊。」講到這邊，陳正雄突然坐倒在香蕉樹旁，縮起身子：「我沒有臉回去啊，我要怎麼跟老婆、跟我的小孩說明這件事？」
「……」
這傢伙剛才還說想回到軀體身上，現在看起來，他就是有不想回去的理由啊。
口是心非的說謊習性，要是出現在死神的工作上，可是會造成更多不必要的麻煩與壓力，是布魯心中名列前茅的壞習慣。
不過確實，活著就是需要錢，死神也不例外。要不是有錢，死神這種幾乎沒有下班的血汗工作誰受得了？
「同為領薪水工作的人，我也明白這種心情。」布魯坐下來：「我就聽你說一下吧。」
然而很快，布魯就開始後悔了。
眼看天空的弦月已開始落下，陳正雄依然在嘴邊滔滔不絕，講著他工作時的豐功偉業，以及為公司全心奉獻，最後卻慘遭裁員的淒慘故事。
「然後你知道嗎，我上次要跟家人出去玩時，他居然不給我報旅遊補助！」
「居然還有旅遊補助？太好了吧？」布魯大驚。
「還有上次年終的時候，居然沒有給我獎金！」
「年終還會多一筆錢？居然有這種好事嗎？」布魯更震驚了。
更過分的是，這人工作時似乎還過得比布魯爽，而且未免爽太多了。
至少像是旅遊補助、年終獎金、勞健保這些所謂勞工保障、勞工權益的名詞，布魯在冥界可沒有聽過。
「……死神先生你好像過得比我還慘呢。」
「不需要你來同情我！（嗶──）的！」
布魯氣憤地拍地，突然一罐黑色玻璃瓶自火焰中冒出：「（嗶──）的，講到都想喝酒了。」
「原來死神也會喝酒啊。」陳正雄一臉感慨，講了一大堆心事後，他的表情明顯放鬆了許多：「工作中還能喝酒，這點似乎還算不錯吧。」
「工時逼近二十四小時還不能喝酒，死神會受不了的。」布魯轉開酒瓶：「如果工時可以短一點，工作壓力可以小一點，誰還需要喝酒紓壓？」
「這倒也是。」
「要來一杯？」布魯隨手一甩，指尖突然出現兩個黑色杯子。
「喔，不行不行，我戒酒了。」陳正雄出手回絕：「五十歲了，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喝了。」
「五十歲還很年輕啦。」布魯依舊將酒杯遞出：「死神喝酒向來只是求一個紓壓，這杯子一天一旦裝超過兩杯酒，就會自動將裡面的液體過濾成氣泡水，所以想多喝也不行。」
「死神的道具還真多元呢。」
「上層在控制勞工的部分總是做得特別勤快。」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正好我一向都不是喜歡喝太多的人。」陳正雄接過酒杯：「小酌有助於把話聊開，但喝多了，傷身傷神就本末倒置了。」
「我也認同，喝太多反而要工作時都昏昏沉沉的。」布魯拿起酒杯，和陳正雄席地而坐，相乾為敬。「你知道在冥界工作，最誇張的是……」
不知是酒的魔力，還是上班族的同病相憐，兩人還真的就這樣聊開了。
此刻的布魯和陳正雄，完全忘了死神與人類，年紀與環境等差異，即使酒杯裡已剩下氣泡水，他們還是聊得相當起勁，咒罵著虧待他們的職場。
彼此聊天的語氣已經變成了老相識，完全看不出兩人是剛認識的陌生人。
「你們公司現在居然還是在用紙本文件？冥界沒有電腦嗎？現在都已經2024了！」陳正雄在人間界的公司似乎曾經當過主管，從事著名為工程師的高科技產業工作，因此當他聽到布魯提起冥界的工作環境，似乎頗有微詞，嗯，微詞。
「只要去改善一些工作流程，你們的工作內容理論上根本不該那麼辛苦，比如說……」
布魯專心聆聽著陳正雄講到的內容。光是聽著他談論人類的工作架構，布魯就有種大開眼界，如沐春風的舒適感，像是提升工作效率的『電腦』、促進勞工權益的『工會』、以及一些實務上的工作經驗分享。
這些都是布魯從沒聽過、從未想過的新事物。他突然有股衝動，想邀請陳正雄到離魂部擔任顧問，儘管他心裡知道這是無法實現的事。
然而談到工作以外的事情，陳正雄似乎又變得有些懦弱。
「老實說吧，我不敢回去見我老婆和小孩。」陳正雄提到家人時，語氣變得微弱，兩人之間突然壟罩著一股低氣壓。
「為什麼不敢？你們是同一個家的家人吧。」
「要讓他們承擔更多的生計，這點我實在是過意不去。」
「你人太好了啦，而且工作還可以再找啊，五十歲還年輕的。」
「五十歲已經不年輕了！」
「欸，真的假的？」布魯疑惑的問：「沒事的，沒事的，活下去總會有希望的。」
最後那句話，布魯感覺自己又說出違心之論了。然而家庭這一觀念，對於獨來獨往的死神，其實是不太能想像的，因此他也只能講得出這些泛用的安慰詞彙。
他總覺得，陳正雄這樣的人才居然在人類社會不被賞識，被逼到如此恐慌，不禁感到於心不忍。
「到底為什麼這次被裁員的會是我呢？」陳正雄向布魯詢問起了，對他而言今晚最艱難的疑問：「明明今年初老闆還說期待我今年的表現啊？為什麼今年還沒過完，我就被裁了？難道是因為我太老了嗎？還是我真的哪裡沒做好嗎？」
聽到這邊，布魯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好想講出來，講出他的看法，他的心聲。
「抱歉啊，正雄。」布魯喝下了不知道第幾杯氣泡水：「我對人類篩選人才的方式，以及公司的架構也不太清楚。但有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
布魯比出一根手指頭，指向自己。
「老闆就是一種會把期待壓在你身上的生物！」布魯講出這句話時，腦海浮現的正是部長的身影：「辜負他人的期待才不是一種錯誤！擅自期待他人才是！所以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不如說你根本沒理由因此難過！」
「無論五十歲還是五百歲，把光陰浪費在虧待你的人身上，那時候靈魂才是真正凋零了！」
話才剛講完，布魯突然訝異自己怎麼講得出這些話；雖然是自己講的，但講完居然連自己都有被鼓舞的感覺。
而在他對面的陳正雄，更是忍不住鼓掌，臉上的笑容讓他不再是被裁員的喪志老兵，彷彿回到了年少輕狂的時光。
布魯感受到了內心湧上一股暖流，那張笑臉，對他來說是靈魂深處的喝采與讚歌。
月亮逐漸消逝，天空露出了魚肚白。
今晚對布魯而言，或許會是難忘的一個夜晚。
「再跟我說一次那個叫什麼吧。」布魯指著天上密密麻麻的高架道路。
「那叫楠梓百慕達。」陳正雄說：「因為路太複雜，第一次來的人常常走到自己不想走的路，因此有這個稱呼。」
「那東西讓我感覺很有冥界的建築風格。」布魯伸出右手，手掌發出幽藍色的光芒：「保重啊，我相信你家人也能體諒你的。」
「和你聊過之後，我感覺稍微能鼓起勇氣了。」陳正雄也伸出了右手：「謝謝你，布魯，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冥界的工作環境可以變得更好。」
「可能等你死了都還沒有任何變化吧，冥界就是這樣的爛地方。」
「至少那裡不會裁員吧。」
「哈哈，說得好。」
危機過後就是轉機。
宛如冥界建築的楠梓百慕達，在今夜搭起了死神與人類的橋樑。
兩人相互擊掌。
「『一起加油吧！』」
陳正雄的靈魂迸發出幽藍色的光芒，這回他終於消逝在清晨的日光，臉上路出滿足的笑容。
「總算是完成歸魂了。」布魯打了個哈欠：「要回去面對結案報告了。」
在布魯的腳下，湧現出一圈漆黑的圓形陰影，緩緩地將布魯吞噬。看似駭人的畫面，對布魯而言卻是搭電梯回冥界的日常。
「等他死後來冥界時，再找他吃頓飯吧。」
支撐布魯工作下去的夢想，似乎又多一個了。
*
叩叩。
「請進。」部長的聲音一如往常，沒有任何起伏。
布魯粗魯的將門踹開。這並非無禮，而是手上的紙本報告書多到無法騰出手，也看不到前面的路。
在冥界這是相當正常的事，所以辦公室的門都是設計成沒有門鎖的活動式隔板，並且基於安全設計，材質採用厚重的鐵板。
但布魯覺得，這反而讓開門這件事變得更累了。而且這應該是要改善紙本過多的問題吧？上層根本完全沒搞清楚問題點啊！他在心裡已不知道多少次，抱怨著這件事情。
「這是上一次歸魂的結案報告。」
「了解。」部長接過厚重的報告書，戴起眼鏡仔細端倪：「辛苦你了，今晚的歸魂也拜託你了，我很看好你的啊。」
「……多謝部長。」
布魯總覺得和其他同事相比，部長似乎對自己說出『我很看好你』的頻率特別高。
是他真的很看好自己嗎？還是因為自己看起來特別好使喚，又或是一種針對自己的職場迫害？
布魯走出部長辦公室，搖了搖頭，隨即走向外出用的更衣室。
他就只是個領死薪水的，才不懂什麼勾心鬥角，不，應該說他根本不想與此牽扯上任何關係。
「我才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他人的期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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