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的車站,黑衣男子緩步走上電扶梯,身旁跟著一位小孩──除了身軀透明、五官模糊的以外,看起來沒什麼異狀。
到達地面後,黑衣男子以極其微弱的音量,發出了幾個音節,那並不屬於人類的任何語言。
話語落下之時,小男孩突然散發出幽藍的光芒!
一瞬間,強光乍現,隨後他便幻化成無數光點,飄散到夜空。
黑衣男子拿出一塊黑色寫字板,翻轉手腕,漆黑的原子筆突然出現在指間,迅速撇過寫字板上的黑色紙張。
「黑色、黑色跟黑色,每天都是黑色。」黑衣男子低聲抱怨,瞳孔映照出夜視鏡般的光圈:「就不能多一點顏色嗎?反正一般人類又看不到。」
「這種鬼地方待幾年都不習慣。」
在剛才劃掉的欄位旁,黑衣男子寫上自己的工作代號:布魯。
「假日居然還要被叫出來工作,我的美好假日可是很珍貴的好嗎。」布魯收起原子筆,拿出公司配發的懷錶:「該死的,趁天還沒亮去喝點酒好了……」
他拿起懷錶一看,時間是六點五十分。
遠方的天空已露出魚肚白。布魯見狀,急忙翻身躲進了高架鐵道的陰影下。
死神雖然不至於像吸血鬼,照到陽光就會一命嗚呼,但那也是相當不好受的。
「居然已經天亮了嗎……」倚靠在樑柱的布魯滑落在地:「我的假期……又結束了……唉,我怎麼說又呢?」
布魯全身癱軟,呈大字狀向後倒地,仰天長嘯。
淒厲的哭腔慘絕人寰,為逝去的休假日,獻上最真摯的告別。
*
「哦,布魯,回來啦。」
回到冥界的辦公室後,離魂部的部長向他招手:「明天就滿一個月了吧,怎麼樣,適應得還算順利嗎?」
「狗都不做。」
「嗯?」
「我是說,這是一份連狗都能感到使命感的偉大工作,感謝閻羅大王,讚嘆閻羅大王,賜我吃,賜我穿,賜我工作賜我錢,萬歲。」
「可是你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的欸,臉色也有點難看,還好嗎?」
「還好,只是因為這份工作有點沒人性而已。」
「我們本來就不是人類,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只是不想面對。」
布魯是一名死神。
在他眼前的這位部長也是。
不只他們兩個,如同地球倒影的冥界,在世界各地都有各種不同的部門,許多的死神都在處理各種生命相關的業務。
現代的地獄、冥界、反正就是生命消逝後會抵達的世界,相較於千年前已經變得相當有制度(名義上),以人類的角度來形容,就像是一個大型的跨國公司吧。
難怪在台灣還要取個英文的工作代號,布魯心想。
「接下來你要負責的離魂有點棘手,好好加油吧。」
「是有意識的離魂?」
「對,而且從目擊報告來看,應該也在你昨天去的那個車站。」部長拿起死神通訊用的水晶球重新確認。
「怎麼又是左營車站?這個月已經幾十件案子都在這裡了!」布魯抱怨。「你看我連車站名字都記起來了!」
「誰知道呢,從第一次發現到離魂的目擊報告以後,車站一直都是離魂出沒的熱門地點,可能是因為裡面很容易迷路吧。」部長拿起旁邊的茶杯喝了一口:「聽說以前有個去台北車站進行歸魂的,結果差點走不出來。」
「那是確實。」布魯想起第一次在車站工作時,自己曾經想嘗試不依賴法術回到離魂部,結果就是差點來不及在早上八點回到冥界。「人類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
「不管怎麼說,我很看好你的。有空就順便幫我調查一下車站的情況吧。」部長拿起清單仔細端倪:「雖然剛才這樣說,但這個月車站的離魂數量確實是有點誇張了。」
「工作的薪水不值得我做那麼多事。」布魯立刻回絕,毫不猶豫。
「這是真心話嗎?」平時不苟言笑的部長,此時的微笑暖得令人發寒。
「……不是。絕對不是。對不起。」
布魯猶豫了,然後,退縮了。
*
『歸魂』與『離魂』,大概是在這部門裡最常聽到的兩個字眼。
離魂指的是以非法程序,也就是在死亡以外的情形下,意外脫離軀體的靈魂。
而將這些離魂帶回現世的軀體,這個行為就稱作「歸魂」。
如果是輪廓不明顯,不能以言語溝通的離魂,在文件上通常以『遊魂』標註,其實只要將他們帶到空曠的地方,用法術暫時分解,遊魂就會依循本能回到軀體上了。
但據說,新人處理過一些遊魂的案件後,上頭就會開始嘗試發派離魂的工作,不同於遊魂,他們擁有與一般生物相差無幾的外型,且通常具有清晰的意識與智慧。
雖然離魂普遍不具備攻擊性,但通常都懷有讓他們不願留在人間,脫離軀體的強烈信念;不同於無意識的遊魂,如果無法讓有意識的離魂服氣,那他們就會保持離魂的姿態,意味著,無法完成歸魂。
「然後,我就會被上層罵到臭頭,嚴重一點扣獎金,再嚴重一點就有可能調職。」布魯自言自語到這邊,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調職嗎?還真不敢去想像。」
離魂部是近一百年左右才成立的新部門,據說是因應大量離魂發生的異變,離魂遭到惡鬼的捕食與吸收,越來越多靈魂脫離了自然循環,不只讓審判部多了許多找不到靈魂的懸案,還必須要多派人力,去獵捕氾濫的惡鬼橫行。
基於這樣的背景,離魂部成立了。
當時任職獵魔部隊大隊長,也是現任離魂部的部長,認為比起承擔高風險與消耗大量人力去狩獵惡鬼,不如想辦法將離魂送回軀體,減少在外遊蕩的離魂,就能間接減少惡鬼氾濫的現象。基於這個理由,離魂部得到了成立許可,以及一百年左右的實驗時間。
……雖然聽起來是很偉大啦,但對布魯而言,他只是個領薪水的普通職員。對他而言,這裡就是個還沒被冥界病態文化侵蝕的新職場,工作壓力相對沒那麼大,所以可以的話,他並不想被調職。
「是說,今天的目標在到底哪裡啊?」布魯漫步在車站的人潮中,不經意地穿過一名人類的身軀──死神和人類一樣,並沒有實體存在,正常情況下人類無法觸摸,也無法看見。
「新人手冊上好像寫過,有智慧的離魂會試著躲避死神,甚至用狡詐的計謀……」
「叔叔,你在幹嘛?」
突然被搭話的布魯,嚇得往後跌了兩步。
是惡鬼嗎?他趕緊站穩腳步,擺出功夫的架式。這是他在前幾天執行歸魂時,看到武打電影廣告裡演的。
然而映入眼簾的是一位身穿藍色短袖,黑色短褲的小男孩。布魯回想了一下任務清單,眼前這名人類似乎完全符合布魯要尋找的離魂特徵。
「沒想到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布魯收起架式,雙腳併攏,轉變成公務員的標準站姿。
與前幾天僅有人類輪廓的離魂不同,眼前的小男孩若只憑肉眼觀看,其實跟一般人類幾乎沒兩樣;不過人類看不到死神,絕對不可能和布魯搭話。
那,現在該怎麼辦?
新人手冊上並沒有寫如何歸魂,畢竟這沒有一個標準程序,用行話來說就是『個案處理』,用白話文來說就是:現場看著辦。
他努力回想起部長有沒有提過一些職場前輩的建言,然而腦中浮現的只有部長一貫的笑臉,以及湧上怒火的一句話:
「逐一說明可能到天亮都說不完,你就盡力去做吧,我很看好你的。」
布魯忍不住咂嘴,他果然還是討厭這份工作。
說也奇怪,這份怒火反而讓他更能集中心力思考,究竟該用什麼方法,讓這個孩子回到軀體上?
「先從基本的開始做起吧。」他蹲下來問小男孩:「你有名字嗎?」
「黃品豪。」男孩說出自己的名字:「叔叔你呢?」
「布魯。」
「這是真名嗎?」
「算是代號吧,真名是用死神的語言取的,人類聽不懂也看不懂。」
「死神?」
「我是一名死神。」布魯想了想,反正他都已經是離魂了,自曝身分也還好吧。
「所以,叔叔是來殺我的嗎?」
話語一出,原先還有點緊張的布魯,腦袋完全被疑惑所取代。
眼前這個看似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居然靜靜地說出「殺我」這個字眼,從生物的角度來看,這簡直匪夷所思,布魯感受到他身上,纏繞著一股不自然的氛圍。
「不是,死神的工作很多種,帶走軀體死亡的靈魂是其中一項,但死神不會輕易去奪取正常運作的靈魂。」基於專業人士的素養,布魯盡可能不帶感情的向他說明。
「酷欸!」沒想到他反而笑了:「沒想到世界上真的有死神!那你明天可以跟我去學校嗎?我想跟朋友證明,前幾天我跟他們講的是真的!」
「一般的人類沒辦法看到死神。」話才講完,布魯突然感到不對勁:「等一下,你說前幾天也有看到死神?」
「嗯!大概兩三天前。」
「這就怪了……」布魯陷入了沉思:「你看到的是……」
「死神,不對,布魯叔叔你能變出鐮刀嗎?」黃品豪打斷布魯的思考:「我看學校的故事書裡面,死神都會穿著大斗篷揹著大鐮刀,然後把壞人的頭給砍下來!超帥的!」
「我才沒那麼厲害。」布魯急忙否認:「那應該是中世紀的死神形象吧,現代死神才沒有那麼威風。嗯,鐮刀倒是有啦,但不能隨便亂用。」
「那能變出綠色火焰或地獄三頭犬嗎?像小說裡寫的那樣!」
「那是希臘區的傳統吧,現在沒人這樣做了。我光是要帶狗進宿舍就要填一堆麻煩的文件。」
「那你會用卍解嗎?」
「那什麼東西?跟死神有關嗎?」
接下來的半小時,布魯都被這個小男孩糾纏著,問了一大堆人類對死神不切實際的幻想問題。基本上他非常肯定,公司裡應該沒有死神會使用像是『月牙天衝』這種聽起來莫名其妙又有點帥的招式,
人類到底在幹嘛啊?不要給我們增加無謂的困擾啊!布魯在心中暗自抱怨。
死神的幻想聊完後,黃品豪依然滔滔不絕,講起了他生活上的瑣事。明明到後面布魯都已經只用「嗯」跟「啊」回應了,但黃品豪卻越講越起勁,靈魂的輪廓越來越深遂。
拜他話嘮的個性所賜,布魯基本上了解黃品豪的生活狀況了:包含在車站附近的小學就讀五年級,爸爸是在國外工作的工程師,媽媽是大學教授,然後他每天生活相當規律,都是在晚上十點睡覺,早上七點起床。
……人類因為夢遊而脫離軀體,布魯似乎有聽部長說過這樣的案例,但應該不多,沒想到今天居然被自己遇到了。
然而當黃品豪開始講到他跟同學在玩的什麼「Steam」的遊戲時,布魯真的開始感到不耐煩了。
一開始布魯只是想著,坐在這邊聽這個十歲小孩講話,應該比以前去找離魂輕鬆多了,反正領的錢都是一樣的,能做更少事不是更好嗎?
但他錯了,聽人類講一小時的話,好像比飛行數十公里還要累。布魯拿出懷錶看了一下時間,然後闔上,差點將自己的眼皮也闔上。
不行,他真的撐不下去了。
「既然是夢遊,那就趕快回家吧。」布魯站起身。「靈魂處於夢遊狀態時,軀體會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的,你爸媽也會擔心吧?據我所知人類的父母都滿照顧孩子的。」
「擔心嗎?」沒想到這樣一問,黃品豪反而陷入沉思:「或許吧。」
「但或許比起我,他們更在乎我考試的成績,我交到的朋友,以及我能為他們臉上添多少光。」
剛才那個談笑風生的小男孩,又一次蒙上詭譎的陰影。
「就算布魯叔叔你現在把我帶走,也不會怎麼樣的。」
一聲與年齡不符的長嘆,彷彿將剛才年輕的氣焰全部一吐而出。
「好不想去學校啊。」
「我懂。」布魯認真點頭,他也好不想上班。
「布魯叔叔,死了以後真的會上天堂或下地獄嗎?」黃品豪笑著,但這笑容卻像是硬撐起來的,極度不自然:「那個地方會比地球還要美好嗎?」
「……勸你不要再對冥界有什麼美好幻想了,真的。」
布魯雖然是離魂部的新人,但以前好歹也在冥界累積將近百年的打雜經驗,他的預感告訴自己,事情準備要往麻煩的方向發展了。
新人手冊上有寫,冥界的事情不能透露給一般人類知道,否則、萬一、如果讓他們對冥界產生美好的遐想,恐怕會影響到他們對於留在人間的意念──雖然布魯並不覺得,血汗職場會存在任何吸引人的要素。
不然,來嚇一嚇他好了。
布魯心想著的同時,用手指比畫出一道四方形,頓時空中燃起一團黑色火焰,消散後,一本筆記本掉到布魯的指尖,並迅速翻動。
「那是什麼?好帥!」黃品豪兩眼發亮。
「跟你這個人類無關。」布魯的語氣突然變得低沉,讓黃品豪收起笑臉。
「死亡可不是一件可以輕描淡寫的事情,別拿工作的事情開玩笑。」布魯將筆記本固定在某一頁:「首先,如果輕易捨棄生命的話,將會……」
「感受相同的痛苦嗎?還是投胎成其他生物?還是什麼活著的人會受到牽連?」
「……」
布魯的聲音停下了。
在他手上的筆記本,寫的正是黃品豪剛才講出的內容。
「你怎麼知道,不是,為什麼你會這樣想?」布魯故作鎮靜。
「真的是這樣啊。」黃品豪嘆了一口氣:「我原本還以為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答案,沒想到跟民間故事講的一模一樣喔。無聊,還以為會看到什麼有趣的變化。」
「那是部長發給我的新人教材中,提到的其中一種特殊情況。」
「蛤?」
「教材上面寫,如果情況允許的話,可以嘗試用恐嚇的方式將離魂嚇回軀體。」布魯拍了拍筆記本,書的封面變成了一本灰色的磚塊書,上面用標楷體寫著:「冥界亞洲地區離魂部新人手冊(壹玖貳零年重編)」。
「現在哪有小孩會被這種話給騙到啊?」黃品豪理直氣壯的說:「都是大人騙小孩用的話術而已。」
「不會吧,這明明就是入職的時候部長給我的新書……」布魯盯著封面,突然意識到一件弔詭的事情。
「冒昧問一下,現在是西元幾年?」
之所以會這樣問,是因為冥界與人界的曆法並不相同。
「2024年。」黃品豪說。
「2024年?」布魯的表情抽蓄了一下,隨後又迅速冷靜下來:「是嗎,2024年啊……」
布魯長嘆了一口氣,比剛才黃品豪的嘆氣更加的深沉,彷彿吐出黑色的怨氣。
喔不對,他真的吐出了黑色的煙霧,並凝聚成了一把漆黑的大鐮刀,落在布魯的手上。
「啊啊啊啊啊啊!」
布魯奮力將書本砸向地面後,不停地用大鐮刀重擊,每一刀都灌注了顯而易見的憤恨與怨念,不說還以為是在跟什麼妖魔鬼怪搏命廝殺。
等到布魯停下動作時,書本已和大鐮刀一起化為灰燼,消散在空中。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可以理直氣壯的將一百年前的新人手冊交給我啊?蛤?冥界乾脆垮一垮算了!這要怎麼工作啊?」
還好布魯是死神,不然這番無能狂怒的姿態,怕是直接被警察當成醉漢帶走了。(雖然說要警察帶走死神,似乎是有點為難人。)
他轉頭看向黃品豪,突然意識到事情不妙,萬一剛才發洩情緒的畫面嚇到他,讓他不敢跟自己說話,布魯就問不出他之所以成為離魂的原因,然後就無法完成歸魂,然後就會被罵到臭頭,然後回家看自己的存摺可能就少了一個零……
啪啪啪啪啪。
一陣微弱但清脆的鼓掌聲響起,布魯轉頭一看,居然是黃品豪在看著自己拍手,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太棒了、太棒了!叔叔你果然很有趣!」他說:「死神果然比人類有趣多了,這下我真的不想回去了,叔叔,我決定了,我要成為死神!」
居然因為這樣就想成為死神了嗎?太隨便了吧!
布魯不禁納悶現在的人類腦子好像真的不太正常,而且一般的死神可不像自己有那麼多情緒,自己也是因為……。
布魯突然停下思考。
腦海中湧入了,許久以前的回憶。
「我問你,這是你第一次出門嗎?」
「很小的時候有跟父母出去玩過,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黃品豪思索了一下:「而像這樣自己一個人出門走走,還是第一次。」
布魯仔細端倪了一下黃品豪,從剛才一連串回應看下來,他有超出這個年齡的應變能力與聰慧,相較於他之前看過的十歲人類,眼前的黃品豪絕對稱得上是優秀的個體,以人類的成長速度,再過幾年必成大器。
布魯實在無法理解這樣的生物,為何會有成為離魂的理由。
或許也可以說,正是因為這孩子聰明,才會做出令人想不透的行動吧。
布魯坐起身子,拿出懷錶,離天亮還有七個小時。
跟他講接下來的事,應該也沒有問題吧。而且這嚴格來說也不是冥界的事,而是他自己的故事罷了。
「你來跟我搭車閒晃一下吧。」布魯揮手示意他走進車站:「剛才聽你講了那麼久,作為交換,我就講一點我的故事。」
「我怎麼感覺這好像不算交換啊。」黃品豪疑惑的問。
「錯覺吧。」布魯沒有理會,不疾不徐地穿過進站口。
黃品豪跟在他身後,原本還想拿出捷運卡過站,突然發現自己的手也可以直接穿過閘門。
他往服務台看了一眼,站務人員的視線沒有看他。
黃品豪縱身一躍,穿透了進站口,還做了個浮誇的空中迴旋,落地以後跑向布魯。
*
「賺到了,賺到了。」
布魯自在的靠在椅背上,這是他剛才靈光一閃,突然想到的翹班伎倆。
歸魂是一項結果導向的工作;只要能讓離魂回到軀體,沒人會在意你用的是什麼方法,耗費的時間有多久。既然這樣,像現在這樣悠閒躺在捷運裡發呆,也可以說是,他在帶離魂體悟何謂『放鬆』吧?
不要想說這又沒怎樣,光是能躺下、能放下工作的事放空思緒,這對於死神已經是奢侈的休憩了。
只要說得通,任何事情都有機會變成正確有理的事。
布魯感受到,自己似乎又成長了一點。
然而他歪頭一瞥,卻又看到坐在他對面的黃品豪。
好像也沒辦法完全不想工作的事。
「剛才是說會跟你講一些我的事情吧。」布魯坐直身子,腳不小心穿過了旁邊路人的鞋子。「我其實以前也像你一樣,沒什麼出門的經驗。」
「嗯嗯。」黃品豪仔細的聽。
「所以有一天我就心血來潮,決定要去人間界看一下。」
「從冥界跑到人間界嗎?」黃品豪驚呼了一聲:「聽起來那不只是出門,更像是出國了吧?」
「而且這在冥界其實是犯法的。」
「非法出境!」黃品豪大叫:「叔叔你該不會是搞詐騙的吧?待會我會跟你被抓走嗎?」
「不會被抓走啦,而且為什麼是以我被抓走為前提去想像啊?」布魯撇撇手表示不可能:「當時一直待到第七天,冥界的法務部才派人來查水表,那時候可真是嚇得不輕。」
「看到有人直接闖進家裡,確實是會被嚇到吧。」黃品豪腦中開始想像一群穿黑斗篷,雙腳懸空浮在空中,拿著大鐮刀的妖怪包圍著布魯。
「不,我是說在人間界的七天嚇到我了,有人查水表其實還好,在冥界還滿常見的。」
「你們那裡是監獄嗎?還是什麼戰亂地帶?」黃品豪忍不住吐槽。
「人類的生活實在是太舒服了。」布魯攤開雙手,仰望車頂,露出陶醉的神情:「我從來沒想過,一個禮拜居然有一到兩天是可以不用進辦公室的;而且人類使用的色彩也相當繽紛,各種顏色都有,不像冥界,除了黑色還是黑色。」他看了看黃品豪的鞋子:「光是收集不同顏色的鞋子,對死神來說可能就是夢寐以求的消遣了。」
「聽起來你好像很討厭冥界。」黃品豪苦笑。
「我討厭冥界,討厭工作。」布魯的表情相當認真。「所以被法務部抓回去的當下,比起訝異,我感到更多的是難過;我才剛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麼遼闊,卻又要馬上被抓回慘不忍睹的地獄。」
「有沒有可能,你討厭的其實只是你現在這份工作?」黃品豪問:「不然換一份工作試看看?」
「死神沒有主動換工作的權利,通常只有調職,不然就是要有一些際遇。」布魯嘆了一口氣:「而且冥界的職場文化真的很糟,別看每個部門都寫下午休息,實際上那些休息時間都是要加班的。」
「下午?你們工作時間是在晚上嗎?」黃品豪好奇的問。
「以離魂部的情況來說,晚上七點要搭接駁車去人間界執行歸魂任務,早上八點以前要搭最後一班往返冥界與人間界的接駁車回去,到下午以前要待在辦公室處理文書作業或開會,表訂下午休息但通常要加班,離魂部的情況好一點,中間會有三小時吃飯休息,然後通常,唉,就又到晚上七點了。」
「……這根本不是給人活的班表吧?」黃品豪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自己聽了什麼。
「我們確實不是人啊,是長生不死,奴性堅強的死神。」布魯苦笑著吐舌:「死神不像一般生物擁有靈魂;我們得到了永生與特殊能力,代價就是要一輩子在冥界工作,以及死了以後,接受徹底消失的事實。(嗶──)的,跟賣身契簡直沒兩樣。」
「等一下,剛才你講話是消音了嗎?」黃品豪忍不住笑了出來。
「最近冥界通過一個禁止髒話的(嗶──)政策造成的。」布魯自然的帶過,彷彿這像是呼吸般自然的事情:「以前在冥界的學校時,都以為這是稀鬆平常的事,直到去人間界我才發現,居然還有這樣的工作模式……」
列車到達終點站時,布魯和黃品豪依然熱絡的聊著。
如果旁人看得到他倆,大概會以為是年紀差很多的表兄弟,或是年紀相近的叔侄吧。至少不會想到他們在數小時前,還是陌生人。
雖然布魯內心深處稍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立場有點反過來了,搞得好像自己才是離魂,而黃品豪是死神似的。
但布魯的嘴不忍停不來。
這些冥界的話題,對布魯來說是職場的苦水,在他們同事之間沒幾個人願意認真聽,因為越聽越難過,講的人通常也越講越難過,久而久之,死神們鮮少提及自己工作的事情。(或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根本沒多少休息時間能讓他們吐苦水)
然而黃品豪並沒有不耐煩的樣子,甚至對他來說,這彷彿是不同世界的趣事一樣。這對講故事的布魯來說,無形之間給予了一道動力:一道能讓自己傾吐所有事物的動力。
或許人類的交流,不只是單純的傾訴,而是透過聆聽去形成的傾訴吧。
「叔叔你跟我前幾天遇到的死神差很多欸。」經過美麗島站時,黃品豪突然若有所思。「上一次作夢的時候,我也是在車站,遇到一個長著貓尾巴,自稱是死神的人。」
「貓尾巴?」布魯困惑,在他的印象中,好像沒看過有貓尾巴的死神。
「貓尾巴的叔叔說,能在冥界工作是一件光榮的事情。」黃品豪仔細回想著:「他還說過,人生的意義,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及做別人不敢做的事。」
「前半段很像死神會講的話,但後半段就不太像了。」布魯認真地思考著:「後半段跟貓咪倒是滿像的。」
「我很認同貓尾巴叔叔說的話。」黃品豪的臉色黯淡下來:「但我卻不知道什麼是我想做的事,什麼又是別人不敢做的事。」
「你現在做的事情其實就符合這兩點了吧。」布魯翻轉身體,用頭抵住地板倒立:「脫離軀體成為離魂,那可是需要足夠的意志力才能實現的事情……」
剎那間,布魯似乎想通了什麼,倒立讓腦袋嘗試逆向思考,似乎有了成效。
「你該不會是,一直在煩惱著找出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不知不覺脫離軀體了吧?」
黃品豪微微張嘴,就這麼呆住了好一陣子,似乎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沒思考過這件事,遲疑了許久,他才緩緩說出:「也許……是吧。」
「也許是吧。」
他又重複了一次。
「搞不好真的是這樣。」
他又加重了語氣,加長了語句。
「我真的想不到自己要做什麼事啊!」
他突然崩潰大吼,眼角閃著淚光,嚇了布魯一大跳。
「我想著要做的事,都已經有人做過了!甚至都做得比我還要更好!考試有比我更聰明的人!打球有比我更快、力量比我更大的人!玩遊戲也有比我反應更快的人!甚至連躺下來休息都有效率比我更好的人!」
……前面三個還可以理解,最後那個是怎樣?
布魯雖然很想吐槽,但他總覺得人家都內心都已經在崩潰了,這個氣氛似乎不太合適。
「我又不是不想做事!我做了很多事!但為什麼!為什麼身邊總是有能做得比我更好的人?」
講到這邊黃品豪已經抱頭痛哭,不停啜泣。
看到壓力徹底釋放的他,布魯終於明白先前笑容背後的詭譎氛圍,真相究竟是什麼。
車上的廣播聲響起,捷運回到了左營站。
車門滑開,人群開始向車外移動,但黃品豪依舊留在座位上。
布魯看了一下懷錶,時間已經不早了,除了黃品豪,今天還要在左營車站尋找三道遊魂,才能完成今天的歸魂任務。
「……」
車門關上,月台的玻璃門隨後也跟著關上。
布魯依然和黃品豪一起留在座位上。他反覆思考著,黃品豪剛才撕心裂肺的吶喊。
雖然布魯是有著人間界生活經驗的死神,對於人類的思考模式他或許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但他終究不是人類,因此,對於剛才那段話,在他腦中更多的是不理解。
「為什麼,想做的事情一定要跟競爭扯上關係呢?」
列車駛出了隧道,月夜與路燈映照在窗上。
話語一出,黃品豪久違抬起了頭,布滿血絲的紅眼依舊留有些許憤恨。
「我不知道這是人類的文化,還是你所在的環境比較特殊。但對於死神來說,我們對於自己的事情通常只包含兩種目的:活下去,或是讓自己開心。」
「競爭一定會有,但我們會認為那是一種機制、一段過程。」布魯搔了搔頭,對於他待會要講的話,總覺得有些直白,甚至有些攻擊性,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講出來:
「死神並不會把競爭當成一種目標,甚至是生存的意義。」
黃品豪瞪大了雙眼,渾圓的瞳孔與血絲,彷彿兩顆血紅的石榴。就算現在立刻閉上眼睛,都能知道對方現在的情緒相當激動。
布魯自認這番話是講得有些誇張。首先,死神通常只想著活下去,就已經力不從心了,讓自己開心這項目的,純粹是他個人大膽臆測。
其次,死神並不重視競爭,因為大部分都是文書作業也沒什麼好競爭的,領的錢也差不多。
那為什麼布魯要說謊?這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要他猜測的話,生物說謊的理由,通常源自於內心不由自主產生的危機感。
或許布魯內心深處認為,過度競爭的文化,比起冥界的過勞文化還要更危險吧。
雖然他對兩種文化都極度厭惡就是了,而且他總覺得,冥界的過勞文化,跟過度努力的死神絕對脫不了關係,才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
至少直到捷運駛離終點站南岡山站,他都還覺得自己有必要對他說出這些話。
在剩下的路途上,黃品豪沒再講過任何一句話。
儘管眼睛仍有些微血絲,但此時他已不再流淚,呼吸變得平穩,雙眼不知是凝視著窗外,還是對面的座椅,也不知他究竟在思索著什麼事情。
在這個空檔,布魯也不禁開始思考著,換作是他自己的話,什麼才是他想做的事情呢?
列車再次遁入半屏山的隧道,經歷一段下坡後,再次停在了左營車站。
「所以......叔叔你認為……」終於,黃品豪再度開口,或許是剛哭過,聲音有些啞啞的:「我應該在意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嗎?」
此時他直視著布魯,眼中的血絲已經全然消散。
「欸等等等等。」布魯出手表示制止:「先把話講清楚,我沒有跟你說絕對要這樣做,只是跟你說有這個選擇而已。同時我也沒有說競爭一定不好,我相信也是有擅長或喜歡競爭的人存在的。」
「……叔叔,你是在撇清責任嗎?」
「隨便把責任攬下來通常沒什麼好事,等你出社會後就明白了。」
「什麼跟什麼啦。」
黃品豪忍不住笑了出來,而布魯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勾起。
「但有一點我倒是可以肯定。」布魯補充道:「只要死亡以後,任何靈魂都將會平等的孤獨。我也忘記是哪個前輩跟我講過這句話了,但總而言之,能滿足自己的事情就去做吧,那絕對不虧的。」
「為什麼這點你那麼肯定?」
「因為這是死神的第一手情報。」
黃品豪又笑了,而且是放聲大笑。
他站起身,走到車門前,轉身看向布魯。
「我會再好好想想的。」
少了幾分虛偽的嘻笑,取而代之的是思考過後,堅決且自信的眼神。
這道靈魂,正逐漸趨於成熟。
「很棒的表情。」布魯點了點頭。「這時候應該就可以了。」
他低語著死神的語言,手上突然冒出兩顆黑色光球,一顆飛到了黃品豪面前。
光球迅速膨脹,包覆住兩人,然後他們向上漂浮,毫無阻礙的穿過車頂,看著岩壁,最後,從地面上的柏油路浮起。
布魯看向黃品豪,他仍然對於剛才那段浮空的歷程感到驚訝,興奮地拍打光球大叫。
這讓布魯突然想起,部長給他看以前的結案紀錄時,有個案例是讓他從空中眺望都市繽紛的美景後,突然就產生想回到軀體的念頭了。
「但這個景象看起來好像有點憂鬱。」布魯低聲自言自語,俯瞰著鐵皮屋頂與舊大樓。「總之,先動手試看看吧。」
布魯比出兩根手指,霎時黃品豪的光球迸發出如夢似幻的銀河藍光。
隨後一陣無聲的爆炸,光球化成了無數螢光,飛向附近的一棟舊大樓的樓頂。
「原來歸魂的法術用起來是這個樣子啊,居然不是黑色的。」
想起剛才短暫的捷運之旅,布魯的臉上也不禁浮現出柔和的表情。
「現在的他,應該能好好做出自己滿意的決定了。」布魯凝視夜空自言自語:「千萬別再給我添麻煩了。」
這麽說來,他好像還沒有想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果然還是移民到人間界吧。」
雖然布魯打從心底認為,這比起想做的事,更像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但偶爾幻想一下,好像也不差。」
布魯低喃著咒語,融入了夜空,動身尋找下一道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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